门铃响起时，李小婧正蹲在阳台角落，对着那盆叶片肥厚的玉树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片厚实的、边缘带着淡红晕染的叶子，像在读取某种无声的密码。暮春傍晚的风带着暖意，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小婧！你澜易哥来了！”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欣喜与轻微叹息的复杂音调。
李小婧站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裤脚，走向客厅。脚步很轻。
李澜易就站在玄关暖黄的灯光下。几年不见，他像一株被山风岩雨催拔过的青松，抽条得厉害，肩膀宽阔了许多，几乎要撑满那个不大的门框。皮肤是长期暴露在野外的、均匀的小麦色，带着阳光和风沙的印记。简单的灰色t恤洗得发白，肩头和肘部有细微的磨损，一条深色的工装裤沾着几处洗不掉的、类似红土的污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鞋头被磨得发亮的高帮登山靴，鞋底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沙粒。他背着一个巨大、磨损严重的深绿色帆布登山包，鼓鼓囊囊，带子勒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块刚从山体剥离、棱角尚未被流水磨圆的岩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旷野的粗粝气息，瞬间填满了这间弥漫着饭菜香和洗涤剂味道的温馨客厅。
“澜易哥。”李小婧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李澜易闻声转过头。他的脸庞轮廓比记忆中硬朗了许多，眉骨更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有力。但那双眼睛，在略显粗犷的脸上，依旧保留着一种近乎矛盾的清澈和沉静，像高山湖泊的水。看到李小婧，那湖水里漾开真切的笑意，冲淡了脸上的风霜感。
“小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踏实的穿透力，像石头敲击的回响，“长高了。”他放下那个沉重的登山包，包底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似乎里面的东西分量不轻。他几步走过来，带着一股混合着汗味、阳光曝晒过的织物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矿石粉尘的微凉气息。没有拥抱，他只是伸出手，宽厚粗糙、布满细小划痕和老茧的手掌，带着户外特有的微凉和力度，轻轻落在李小婧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兄长的亲昵和笃定。
“快洗手吃饭！特意给你炖了汤！”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烟火气的暖意。
饭桌上，李澜易话不多。他吃得很快，动作利落，带着一种野外养成的效率。偶尔回答几句妈妈的询问，关于学业，关于实习的地方。他说起西北的戈壁，说起跟着导师在裸露的、如同大地伤疤的岩层剖面里敲打、取样，说起在高原营地帐篷里被冻醒的清晨，说起背着几十公斤样品徒步十几公里下山的经历。他的描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素的细节：砂砾打在脸上的刺痛，岩层里发现的微小古生物化石带来的狂喜，山风刮过耳畔如同鬼哭的呜咽。那些遥远、艰苦甚至危险的生活片段，从他口中平静地流淌出来，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李小婧安静地扒着饭，偶尔抬起眼看他。灯光下，他眉宇间有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像未被风沙完全遮蔽的星辰。他手背上，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划痕格外醒目，边缘还带着结痂的痕迹。
饭后，李澜易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他走到墙角，拎起那个巨大的登山包，拉开主仓拉链。没有衣物洗漱包，里面赫然是码放整齐的、大小不一的灰色岩石块！有的棱角分明，有的相对圆润，表面粗糙，沾着泥土。他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地从中取出一块大约两个拳头大小的深灰色石头，走到李小婧面前。
“喏，给你的。”他把石头递过来。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山野的凉意。石头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凝固波浪的纹路。颜色是深沉的灰，像暮色中的远山。但就在这不起眼的灰色中，仔细看去，竟嵌着无数极其细小的、闪烁着微弱银白色光泽的星点状矿物！它们极其细小，只有在特定角度，借着灯光，才能看到那细碎、冰冷、却异常执着的微光。
“这是什么？”李小婧的手指拂过那些冰冷的、凹凸不平的纹路，指尖停留在那些微小的闪光点上。
“一块普通的沉积岩，”李澜易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专注，仿佛怕惊扰了石头里沉睡的时光，“在祁连山北麓找到的。”他指了指石头表面那些波浪般的纹理，“看这些层理，像不像被压扁的、亿万年前的潮汐？”他的指尖又轻轻点过那些闪烁的星点，“这些……是石英碎屑，也可能是云母碎片。它们很普通，也很小，但在某个时刻，光线恰好落在上面时，就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就像石头里，藏着凝固的星光。”
李小婧的心微微一动。她将石头捧得更近些，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表面。目光仔细地、一寸寸地搜寻着那些微小的闪光点。果然，当她轻轻转动石头，让客厅的灯光以某个特定的角度切入时，那些原本黯淡的星点骤然明亮起来！无数细碎的、冰冷的银光在深灰色的石底上跳跃、闪烁，如同被封印在岩石深处的、微缩的星河！它们如此微小，如此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熄，却又如此固执地存在着，在亿万年的沉寂后，依旧等待着被一道光唤醒。
她抬起头，看向李澜易。他正低头看着她，那双高山湖泊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她捧着石头的身影，也映着石头表面那些被点亮的、细碎的银光。他眼中没有炫耀，没有期待评价的迫切，只有一种沉静的、分享秘密般的笃定和温柔。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跋涉千里，从时间的褶皱里，为你带回的星光。
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闪烁着人造的、喧嚣的光芒。而李小婧的掌心里，一块来自莽莽群山的、沉默的石头，正用它亿万年前凝固的、冰冷的星点，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力量和微小存在的永恒。李澜易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石头在她掌心折射出的、属于大地深处的微光。这一刻，言语是多余的。这沉甸甸的石头，和他身上洗不去的红土气息，便是他看过的所有山峦、吹过的所有烈风、走过的所有无人小径，最沉默也最厚重的注脚。他把他的远方，凝成一块嵌着星点的石头，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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