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到来了。
1960年3月，还是很冷，千里冰原，但是没怎么下雪。
人们愁这个冬天，念叨着，怎么还不下雪啊。
“今年不下雪，明年岂不是还是会干旱？”
“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幸好，公社食堂依旧发挥稳定，每天都能准时供应极少的食品，保证大部分人不会饿死。
但是，还是到处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
“你们听说没，天水村的一个小孩，饿死了，臭了才发现。”
“我娘家那边有个老嬷嬷，舍不得吃，每次都把自己的口食省着给孩子，有一天去食堂的路上突然就倒了，再也没站起来。”
“幸好咱们村子没事，李勇总能弄点粮食来。”
大家聚在村口八卦，看着那万里寒风席卷，悠悠地叹气。
“不着急， 还有三个月收粮食，没准今年是个丰收年呢！”有老人安慰。
“看这天气也不可能丰收，大冬天的都不下雪，冷风跟刀一天刮得脸疼，明年恐怕还得干。”
听到这话，大家都沉默了，是啊，大冬天的都这么冷，寒风席卷万里萧瑟，天气苍茫，一点水汽都见不着，滴雨未见，怎么都不是能丰收的年头。
有人很不乐观：“今年恐怕比去年还要旱呢，去年冬天都没有这么冷，吹进人的骨头里。”
有人苦笑，安慰：“别着急，我听镇上看报纸的说，上头已经想办法从外面运粮了，从北边买粮食，从西方运粮食，走的海路呢，马上就到了。”
另有人说：“能运多少粮食来，运来的就能马上到咱们嘴里吗，肯定是先给那些当官的吃，先给城里的工人吃，哪轮得上咱们农村的老农民。”
接着又是一阵的安静，大家没有争辩，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个人说：“我们去看看王向前吧。”
“让他做甚？”
“他家两个娃太惨了，被树根家的天天揍，事情是王老根做出的，跟两个小的没关系，这样下去两个小的长不大。”
“咱们去问问王向前，他有没有别的亲戚，把两个小的弄走。”
这话得到大伙支持，一些人说：“是啊，树根他的太过分了，不过也能想到，他家媳妇想来跟桂花家走得近，这是给春生出气呢。”
“去看看他，把王富贵和王爱民都带去。”
几个人说着，接着去汇报王建国，大家商议好，由王建国带头去镇上打申请。
要去牢里看望人，必须得先打条子，可不是谁都能去的，一般的亲戚都不给看，王建国身为村长才有这个面子。
李勇听说后也去了，王家人现在能管事的就剩王向前一个，他脑海中记忆都清晰了，但不知为何，自从最后的记忆浮现，总有种莫名的酸涩和凄凉感，为了给原主最后的情绪祭奠，去看一看，就当为原主的童年画一个最后的结局。
下午他们就出发了，王建国很快打好条子，另外三个村民包括李勇四个人，带着两个小孩来到牢房。
两个小孩现在太惨了，原先还比较灵动，看起来挺可爱，现在则是傻傻愣愣的，脸上手上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伤痕，身上穿的破棉袄挡不住风，边走边缩成一团。
走到最深处的牢房，王向前被喊出来了，他原先是很木然平静的，家人都死了，他心里裹着恨，被压了下去，经过几个月的牢狱生活，已经很好的学会掩饰。
可是，刚才看到王富贵和王爱民的模样时，再也稳不住了，他几乎是冲了上去，两只手抓住王富贵的肩膀，问：“富贵，你们怎么成这样了？”
不等王富贵回答，他又看向王建国，神色愤怒：“王建国，你们怎么能虐待富贵和爱民！”
王建国说：“你们家的人都死了，就剩你关在牢里，哪有人管他们，只能托放在树根家里，树根家孩子多，管不过来也是正常。”
王向前闻言呢喃：“王树根，好你个王树根！”
他又质问：“王建国，你明明知道王树根家跟我们家不对付，怎么能将他们放到王树根家，你是不是故意想害死我两个弟弟？”
听到他的话，跟着过来的王毛毛受不了了，上前一把将他推开，说：“王向前，注意你的身份！”
“怎么跟村长说话的？！”
王向前怨恨的看了王毛毛一眼，又看了眼他身后的李勇，最后对上王建国，道：“建国叔，我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我能不能恳求你，照料一下富贵和爱民。”
王富贵和王爱民很沉默，一路都没有说话，听到他哥这么说才有一点反应，滴溜溜的眼珠子缓慢地转到王建国的身上。
王建国沉默片刻，认真开口：
“向前，我过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富贵和爱民在村里过不下去了，因为你爸的事，村子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们，现在身上每天都会多一些伤痕，我不知道是谁打的，也不好管，你知道你爸以前干了什么，惹了众怒……”
“现在只能将他们送走，你去问问你妈那边有没有亲戚，能不能送过去？”
闻言王向前脸色不太好看，陷入思索之中。
片刻，他摇头：“要是正常时候那边肯定会接收，我爸也能拿出钱来，但现在我家这个情况……我家里的钱呢，房子呢？”
他突然反应过来，询问。
“你家的钱一半充公了，明年会用来给村里买农具，还有一半留着给富贵和爱民用，至于房子被树根家占了。”
“凭什么给他们占！”
王向前咬牙，说：“我家是做了坏事，但富贵和爱民是无辜的，家里财产也是辛苦劳作得来的，村长，这事你得给我做主，王树根不是个人，求求你帮我们家的房子夺回来。”
他双手握拳，牙帮子咬的死紧，对王建国低下了头。
“房子这事确实，不能让他们乱来。”
王建国点头赞同，但却没有保证要怎么做。
王向前听了，只觉得心中愤怒又无力，他现在在牢里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去夺回家产，也不能照顾两个弟弟，他从来没有一刻像这个时候这样后悔，后悔不该跟着王老根参与拐卖，明明这件事他可以不参与。
“富贵，爱民，你们最近怎么样？”
握紧拳头，又松开，片刻又握紧，王向前走到王富贵面前，问：“富贵，你最近怎么样？”
王富贵不说话，看着王向前，像是傻了一般。
“爱民，你呢？”
王向前又问另一个。
王爱民哭起来了，但是不敢大声哭，看一会儿王建国，看一会王向前，瘪着嘴巴小声的抽搐，然后坐下来缩到了墙角。
看到这一幕，王向前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难受和痛苦，来源于两个弟弟的苦难带给他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王向前终于从那种痛苦中缓了过来。
“村长，我妈那边的亲戚也不是好相与的，一个个都是势利眼，但是总比留在村子里好，反正现在吃饭都在食堂，按人口领粮食，总不能饿死他们吧，村长，我求求您派人将他们送到我妈娘家吧，我家剩下那一半的钱，再分开，一半给我妈亲戚那边，一半给您收着。”
这时他终于学会了尊重，面对王建国用上了敬称，语气也带着一丝恳求之色。
王建国没答应，只说：“我想给你送，但是怕没人去，现在天气冷，大伙都饿得没力气。”
他是来跟王向前商量的，没打算帮着包圆，面对王家这种敢拐卖自己村里人的行为，王建国很看不顺眼。
听到这话，王向前又是好一阵沉默，片刻，他像是终于做出什么决定一般，看向李勇说：“李勇，我们家的房子和宅基地都给你，求求你出点粮食让人把两个孩子送过去！”
“还有那些钱，李勇，也给你一份！”
他看着李勇恳求道，脸上是哀求的神色，很难看。
李勇没说话，看了看两个孩子。
王建国见势劝道：“李勇，要不你帮帮忙？不然两个孩子真会死在村里，他们没做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哎！”
老刘叔看着两个孩子可惜，特意让王建国关照着点，所以他现在才会开口劝。
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到这两个几岁孩子的惨样，谁能忍得下心呢？
“要不，勇子，王家和你们家离得近，中间那一块地村里也批给你家当院子，反正留着也没用。”
王建国思索后说道：“你在这一年来给了大伙那么多吃食，村里人肯定不会有意见，就当帮帮忙，以后家里扩展起来，建个大院子多好啊，养养动物什么的……”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知道让李勇帮助敌人家的孩子很为难。
“行。”李勇点头。
“什么！可以？”王建国吃惊。
王向前也是瞬间眼里冒光。
李勇看向两个孩子，淡淡道：“他们没必要死，浩浩和他们玩得好，曾经找过我。”
没想到关键竟然在李浩身上，王建国早就知道李浩是村里的孩子王，王家两个小的也是他的跟屁虫之一，哪知道孩子的友谊在现在有这么大的用处。
王向前也是恍然，嘴里嘀咕：“李浩，竟然是李浩。”
听到浩浩两个字，两个小孩也有反应，抬头看过来，却依旧不敢说话。
“再说，多一块大院子挺好的。”
李勇可知道村里宅基地的好处，在现在没几个人看得上，毕竟战争刚结束，地广人稀，大家没把房子建的大，完全是建房材料不够，都不怎么在乎地盘的问题。
但到了后世，宅基地可就变得重要了，那时候人口变多，建房子得跟村里打申请，有时候一块宅基地好几户人争。
现在王向前愿意把他家的房子让出来，就是两块宅基地，加上村长的许诺，把中间一大块地围起来，他们家的地盘可就大了。
“但是村长，多了一块地，我们家也还是贫农身份，不能变成富农。”李勇强调。
这时候身份阶级还不算太重要，但是在几年起风以后就重要了，那时候贫农最安全。
“放心，只要你们家正常参与村里的劳作，当然是贫农，富农和地主都是建国前划分的阶级了，咱们村都是共同生产，共同收获，哪有什么贫富之分。”王建国保证。
“行。”李勇点头。
有了那么一块院子，浩浩和玉莲在家里养小动物就方便了，现在那两只火红色的狐狸，还时不时来他们家里闲逛，当然也是因为每次撞见李勇，都会扔给他们两块肉吃，两只狐狸吃爽了，经常下山。
听到他们说定，王向前也是放松了一些，问：“村长，我能跟两个弟弟私下说话吗？”
王建国没答，旁边跟着的公安就说：“不行，有什么话在这里说。”
王向前就不避讳了，走到王富贵的身边蹲下，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富贵，等下村里会护送你和爱民去妈妈亲戚那边，那边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比这边会好一些，二哥告诉你，走之前你要记着，一定要去见李浩一面，跟他要一些吃的，知道吗？”
听到这话，几个村民都感觉离谱，包括李勇都有些无语了，王向前居然在一本正经地教他的弟弟怎么讨吃的。
“富贵，你听懂了没有？”
王向前才不管他们怎么看，只是继续询问。
王富贵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王向前笑了，说：“富贵，我知道你聪明，你记着，等下跟李浩显得惨一点，说你出去要饿肚子，让他能拿多点就拿多点。”
他知道跟李勇要吃食是绝对要不到的，但李浩却是个突破口。
王富贵又点了点头，王向前说完了，转头看向李勇，忽然说：“李勇，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赶尽杀绝。”
他握了握拳，忽然慎重地朝李勇鞠了一躬。
李勇呵呵冷笑，说：“我倒是想赶尽杀绝，只不过是犯法的。”
王向前也笑了，是自嘲的笑，道：“现在我们家都死光了，李勇，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替我大哥，我爸，对你说一声抱歉。”
李勇摇头：“无所谓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
他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他知道，那些事真的过去了，以后或许再也不会干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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