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赵峰身上：“赵经理，你说，是这个理儿吗？”
赵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听出来了，周秦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骂他在石古村输得底裤都没了！
而刘厅长的表情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摩挲下巴的手指停住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厅长和周秦之间。
刘厅长眯了眯眼，肥厚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话：“哦？那你倒是说说，这棋，该怎么下？”
刘厅长脸上的官威和不耐烦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见了耗子般的浓厚兴趣。
赵峰正要发作却被刘厅长抬手拦下，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秦：“下棋？你懂棋？”
“略懂一点。”周秦的姿态不卑不亢，“道理懂得不多，就明白一条。”
“哦？什么道理？”
“棋盘上输了就该认。怨天尤人，骂棋盘不平，骂棋子太滑，那是棋品有问题。”
周秦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赵峰，一字一句地补完了后半句：“说白了，就是四个字——棋臭瘾大。”
“棋臭瘾大……”
刘厅长咀嚼着这四个字，先是嘴角咧开，跟着便爆发出了一阵轰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把旁边的赵峰和张建军都给笑懵了，周围看热闹的人更是一头雾水。
这风向，怎么说变就变了？
“小子，你他妈真有意思！”刘厅长笑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指着周秦，“你叫周秦，安阳县供销社的，我记住你了。”
“是。”
“行了，别跟个门神似的杵在这儿了。”刘厅长像是赶苍蝇一样冲张建军一挥手，“让他进去。”
张建军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厅长……这……这不合规矩啊……”
刘厅长脸一沉，那股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话，就是规矩。”
张建军吓得一个哆嗦，魂都快飞了，赶紧把头低下，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赵峰的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他想不通自己明明是来告状的，怎么三言两语之间反倒成了人家的垫脚石，亲手把这个周秦送进了门？
刘厅长不再理会他们，迈开步子就往展馆里走，可刚走两步他又停下，回头看了周秦一眼：“你，跟我来。”
周秦看都没看赵峰，径直走到已经呆若木鸡的张建军面前，从他手里把那张介绍信抽了回来仔细叠好放进怀里，路过赵峰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你的棋，下臭了。”
说完，他便跟着刘厅长昂首走进了那扇对许多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大门，只留下赵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气得浑身都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展馆内部空间巨大，各个省内的大型国营单位都设立了自己的展台，上面摆着钢材、水泥、木料的样品，还有一些当时最先进的建筑机械模型，人声鼎沸。
刘厅长没在这些热闹的展台前停留，而是直接把周秦领到了二楼一个僻静的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摆着一张棋桌，上面是一盘刚下到一半的围棋，黑棋被白棋围追堵截，左支右绌，眼看就要全线崩溃。
“你刚才说，棋臭瘾大。”刘厅长指着那盘棋，“那你看看，这盘棋，下得臭不臭？”
周秦只扫了一眼心里就有了数，这盘棋执黑子的一方攻得太猛却忘了守家，被白子处处反击，断了好几处连接，已经是必输之局，而黑子那莽撞的下法像极了孙和平嘴里那个“棋瘾大，棋艺差”的刘厅长，这是在考自己。
“这棋……”周秦沉吟片刻，“不能说臭。”
刘厅长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
“这棋下得很有魄力，敢想敢杀。”周秦指着黑棋的一处断点，“只是在这里，如果能先退一步把根基扎牢，再图谋对方的大空，那白棋就危险了。”
“退一步？”刘厅长坐了下来，捏起一枚黑子若有所思。
“对。”周秦也坐到他对面，“围棋争的是地，不是气。有时候退一步不是软弱，是为了围住更大的地盘。为争一时之气丢了整片江山，不划算。”
刘厅长盯着棋盘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他忽然把手里的黑子往棋盘里一扔，发出一阵“哗啦”的乱响：“不下了，没意思。”
他抬起头，那双小眼睛重新审视着周秦：“小子，别跟我绕圈子了。你一个县供销社的科员费这么大劲跑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周秦站起身微微躬身：“刘厅长，那张介绍信上的周秦只是个名字。”
“我是石古村建筑队的队长，周秦。”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买几斤钉子，几卷铁丝。”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要的是能盖起一栋全省最高标准房子的所有材料。”
“我要钢筋，要水泥，要最好的木料和砖瓦。”
“我要你们不敢卖给个体户的所有东西！”
休息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飘进来的风声，刘厅长靠在椅子上，肥厚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份初见的官威和审视已经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好奇，就像一个老棋手看到了一步从未见过的惊世骇俗的棋路。
“哈哈……哈哈哈哈！”
刘厅长忽然爆发出大笑，笑声浑厚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泛起圈圈涟漪：“好小子！好大的口气！”
他指着周秦笑得前仰后合：“全省最高标准？我他妈都不敢说这话！你一个村办建筑队的队长，凭什么？”
“就凭我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砸了那块掺了假的水泥块。也凭我敢站在这里跟刘厅长你要东西。”周秦的回答不卑不亢，“盖房子容不得半点马虎。我是在给我老婆孩子盖一个家，也是在给石古村的老少爷们盖一个能传下去的念想。这个念想要能站一百年。用次品，它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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