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前夜的雨沤出一层油腻腻的亮光,活像条癞皮狗淌哈喇子的舌头。
空气里搅和着隔夜馊饭、劣质烧刀子,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电子元件烧糊了的焦臭味。
巷尾那几个老烟枪还戳在那儿,眼神空洞地嘬着手里那点玩意儿,烟雾缭绕,像在给他妈的绝望上坟。
尽头那客栈门口,俩破灯牌滋滋闪着惨白的光,映得门脸跟死人化了妆的腮帮子一样,瘆得慌。
一股热烘烘的,混杂着汗臭、廉价脂粉、还有股……操,反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兜头盖脸砸过来,顶得我喉头一紧。
里头。
嚯。
真他妈是个奇葩展览馆。
一个娘们翘着二郎腿坐在张悬浮的破椅子上,屁股离地二尺高,手指头在空气里瞎划拉,面前一片绿油油的数据流哗啦啦往下淌,看得人眼晕。
她旁边那男的更绝,四仰八叉瘫着,搓弄一个五颜六色的小方块,那玩意儿在他指头缝里滴溜溜转,变来变去,像个没骨头的婊子。
墙角黑影里,杵着个黑铁塔似的壮汉,一身腱子肉泛着哑光,正拿一把嗡嗡转的扫帚逗旁边飘着的姑娘,那姑娘俊是俊,就是眼神飘忽,像个假人。
柜台后头,老板娘扒拉着一把仿红木的自动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跟放鞭炮似的。
角落里一对男女脑袋凑一块儿研究个发光的棋盘,另一个半大孩子捧着一本冒光的书,小脸绷得紧紧的,像他妈在参禅。
厨房帘子一掀,探出个油光满面的脑袋,嚷嚷着什么暗物质老汤火候不对。
还有个姑娘手指在空气里一戳,弹出个全息对唱界面,背景音乐是《孤勇者》,吵得人脑仁疼。
我是个记忆修补匠。
至少我自己这么觉着。
虽然我修补过的记忆大多支离破碎,像摔碎的镜子。
虽然我他妈连自己昨天中午吃的啥都记不清。
但我有手艺。
我操。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迈进这个鬼地方。
“生面孔?”那个搓弄小方块的男人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眼神像在掂量一件刚出土的冥器。
“啊……是。”我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听说……这儿能……接活儿?”
那个划拉数据的娘们儿噗嗤一乐,声儿脆得像摔了个玻璃杯。
“活儿?宝贝儿你算来对地方了。”她手指一弹,一片光幕唰地在我眼前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滚动的字。
【哟呵!新来的!瞅这打扮,手艺人?】
【这气质!这落魄劲儿!有内味儿了!】
【匠人?露一手给兄弟们开开眼!】
【看他那口袋!鼓鼓囊囊!是不是有啥好货?】
【真相只有一个——又来一个找不着北的!】
我操。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那些字像苍蝇一样在光幕上乱爬!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这啥?”我指着光幕,嗓子发紧。
“家人们。”那娘们儿耸耸肩,“咱的衣食父母。实时互动。得劲儿不?”
我他妈想骂娘。
这就是未来?这就是他妈的高科技?
把人最后那点遮羞布都扯下来,挂墙上让人品头论足?
那黑铁塔一样的汉子晃悠过来,地板跟着颤悠。
“哥们儿,哪条道儿上发财的?”一口大碴子味儿震得我耳朵嗡嗡的。
“我……我是个记忆修补匠。”我挺了挺腰杆,试图找回点场子。
“记忆……修补匠?”他挠了挠锃亮的脑门,“咋?专门给人缝补脑瓜子?”
他旁边那漂亮妞抿嘴一乐,吴侬软语:“阿哥,侬弗要逗伊了。”
我脸上臊得慌。
像个被扒光了游街的囚犯。
那个玩方块的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晏辰——踱步过来,手里的小方块转得飞快。
“记忆修补匠。有点意思。”他嘴角挂着一丝琢磨不透的笑,“这年头,干这行的可不多了。快绝种了。”
“跟他妈的渡渡鸟一样。”我嘟囔了一句。
他乐了。
“没错。就跟渡渡鸟一样。”他把玩着方块,“那么,稀有物种,你带来什么?粘合剂?修复液?还是……纯粹的糊涂?”
我下意识地捂住口袋里的石头。
那些光滑的石头里,封存着别人,也可能是我自己,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
但在这儿。
在这些闪瞎眼的高科技面前。
我的玩意儿显得那么……寒碜。那么……不上台面。
那个叫阿楚的娘们儿从悬浮椅上蹦下来,凑到我跟前。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机油味,混着点奇特的电子香氛。
像赛博格和茉莉花串了味儿。
“别怵,宝贝儿。”她拍了拍我胳膊,手指头冰凉,“在这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咱办不到。记忆碎了?咱有最新款的情绪黏合枪,biu一下,给你粘得比原装的还结实。”
她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箱子。
我操。
连他妈的记忆都能工业化修复了。
这世道还给手艺人留活路吗?
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过来,上上下下扫视我。
“额说,这位……匠人师傅,”她眼睛跟探照灯似的,“住店还是办事?咱这儿价格公道,支持多种结算方式,包括……手艺抵账。”
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我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口袋。
除了那几块破石头,我他妈的连个钢镚都摸不出来。
日!
“我……我能展示我的手艺。”我艰难地开口,“抵……抵房钱?”
柜台后头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嗤笑一声。
“手艺?那玩意儿能顶饭吃?”他手指头间夹着几枚亮闪闪的飞镖,“不如表演个飞镖扎苹果,家人们爱看这个。”
全息光幕上立马刷过一片叫好。
【飞镖扎苹果!这个刺激!】
【匠人也可以边扎苹果边修补记忆嘛!混合艺术!】
【我要看!打赏一架飞机!】
【真相只有一个——物理修复才是王道!】
我感觉我的职业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
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清了清嗓子。
“要不,我教你段《孤勇者》rap?”她热情洋溢地提议,“保证比捣鼓记忆带感!”
我看着她青春洋溢的脸。
突然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
我他妈到底为啥要来这鬼地方?
为了找活儿干?
在这个所有技艺都被标准化、所有情感都被量化的地方?
那个叫吕秀才的男人推了推眼镜。
“oh,artisan! thy countenance is as blank as slate!”他蹦出一串半生不熟的洋文,“hast thou hunger? we have dark matter stew!”
暗物质炖菜。
操。
我操。
我操操操操操操操……
连他妈吃的都暗物质了。
我后退半步。
想扭头就走。
可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严丝合缝。
像棺材盖。
“既来之,则安之。”晏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铁蛋,给咱们的匠人师傅安排个住处。二楼,临街那间。风景好,适合……激发灵感。”
那黑铁塔——铁蛋——咧嘴一乐,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
“好嘞辰哥!哥们儿,跟我走!”
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我后背上,差点把我早饭震出来。
我像个木偶似的跟着他上了楼。
木头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像老掉牙的骨头在呻吟。
二楼。
走廊幽暗。
墙上挂着些全息影像,变幻着扭曲的图案。
像精神病患者的涂鸦。
铁蛋推开一扇门。
“就这儿了。”他朝里努努嘴,“有事喊我,或者喊傻妞。”
那个叫傻妞的俊俏姑娘像阵烟似的飘在走廊尽头,冲我温柔地笑了笑。
我走进房间。
门在身后合拢。
房间里倒是干净。
干净得过分。
一张床。
一张桌子。
一把椅子。
墙壁是惨白色的,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没窗户。
操。
说好的临街风景呢?
我走到墙边,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小点。
整面墙瞬间变得透明。
外面是七侠镇的夜景。
灰扑扑的房顶。
歪歪扭扭的巷子。
零星灯火。
还有那轮被雾霾遮住大半的、要死不活的月亮。
像一张褪了色的年画。
我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块温润的石头。
石头表面光滑。
内里似乎有微光流转。
像封存着萤火虫。
我开始尝试调动里面的记忆碎片。
手指拂过石面。
细微的光点逸散出来。
在空气中组成模糊的画面。
“……她在雨中奔跑,红裙子像一团火……”
“……老旧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戏曲……”
“……工厂机床轰鸣,机油味刺鼻……”
我的呼吸有些急促。
这些破碎的片段。
这些被遗忘的时光。
在这里。
毫无价值。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是那个叫阿楚的娘们儿。
她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那个银亮的小化妆镜。
“鼓捣完了?”她挑眉。
“出去!”我低吼。
“啧啧,火气不小。”她走进来,弯腰捡起一块我刚放下的石头,端详着,“质感不错。蕴含的能量挺纯。就是……形式老了点。”
“老了?”我冷笑,“记忆也会老?”
“不。记忆永不褪色。”她晃了晃手里的镜子,“但提取和修复记忆的方式,会。”
她手指在镜面上轻轻一点。
房间里瞬间被各种全息影像充斥。
模糊的童年笑脸。
激烈的争吵画面。
温暖的拥抱。
锥心的背叛。
成功的喜悦。
失败的苦涩……
所有人类可能拥有的记忆碎片,以最原始、最混乱的方式,在我面前交织碰撞。
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
笑声。
哭声。
怒吼。
还有他妈的肖邦的《夜曲》。
“这是……”我瞠目结舌。
“记忆垃圾场。”阿楚轻描淡写,“收集了人类历史上所有被丢弃或遗忘的记忆碎片。够不够材料?”
影像不断堆叠。
越来越密。
越来越庞杂。
我感觉我的脑子要被这些信息塞爆了。
“关了!”我捂住眼睛,“快他妈关了!”
影像瞬间消失。
房间恢复原样。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
“瞧。”阿楚摊手,“连这种程度的信息流都处理不了,还谈什么修补记忆?还摆弄什么石头?”
她走到我面前,凑得极近。
我能闻到她呼吸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樱桃味。
“听着,宝贝儿。”她的声音像羽毛搔刮耳膜,“在这个时代,纯粹的手艺已经不吃香了。人们要的是……综合体验。记忆修复要加点戏剧效果,情感回溯要拌点悬疑色彩,痛苦记忆要裹上糖霜。就像李大嘴的暗物质炖菜,啥都往里搁点,才够劲儿。”
我看着她那双倒映着数据流的瞳孔。
突然懂了。
这里不是客栈。
是工厂。
专门加工那些原始的、不肯被改造的灵魂。
比如我。
“你们……你们把一切都变成了表演。”我声音沙哑,“连记忆都不放过。”
“聪明!”她打了个响指,“总算开窍了。没错,在这里,一切都是秀。包括你的手艺,你的记忆,你的……石头。”
她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
“想在这儿站稳脚跟,就得学会演。演深情,演专业,演……高深莫测。”
她笑了。
“家人们就爱看这个。”
我看着她扭身离开。
门再次关上。
我瘫坐在地。
像一摊烂泥。
过了不知多久。
我爬起来。
捡起那些石头。
走到那面透明的墙前。
看着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七侠镇。
同福客栈。
他妈的赛博魔窟。
或者……意识牢笼?
谁他妈在乎。
我拿起一块石头。
贴在额头。
试图感受里面封存的温度。
不是读取记忆。
是告别。
告别那个曾经相信手艺能连接过去的傻逼自己。
“……当我的手不再能触摸真实的轮廓……”
“……当我的眼不再能分辨虚幻的光影……”
“……请把这些石头,垒成一座小小的坟……”
“……埋葬所有未被篡改的曾经……”
想到这里。
我停住了。
未被篡改的曾经。
这个词组有点意思。
可惜。
屁用没有。
我走到门边。
想最后吸口不掺科技味的空气。
虽然这空气也他妈未必干净。
门开了。
但不是我自己开的。
是那个叫晏辰的男人。
他站在门口。
手里捏着我刚才贴额头的那块石头。
“未被篡改的曾经。”他重复那个词组,嘴角还是那该死的、玩味的弧度,“有点意思。”
“还我。”我伸手去夺。
他轻巧地避开。
“别急。”他走进房间,四下打量,“怎么样?这环境还适应吗?”
“适应你祖宗。”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不以为意。
“知道吗?”他抛了抛手里的石头,“在这个一切都可以被复制、被篡改的时代,唯一无法被完美复制的,就是人类那种……独特的、带着个人印记的、笨拙的手工痕迹。”
他看着我。
“比如你这种……毫无效率的打磨方式。”
“手工才有温度!”我低吼,“机器懂个屁!”
“是吗?”他挑眉,“那为什么你的温度,连一晚房费都抵不了?”
我哑火了。
“看。”他走到透明墙前,望着外面的霓虹,“手艺,记忆,情感……这些本身没有价值。它们的价值在于……如何被包装,被呈现。”
他转过身,面对我。
“就像原石。埋在土里时,就是块石头。但被挖掘,切割,抛光……就能变成珠宝。”
他指了指我。
“你,就是一座未经雕琢的矿。”
我懵了。
“啥意思?”
“意思就是……”他不紧不慢地,“你的手艺,你的记忆库存,你对过去那种……固执的链接方式……在这里,可以变成资源。可以创造独特的体验。可以……变现。”
他拿出那个小立方体。
它在我面前展开,变成一个微缩的、不断重组的迷宫。
“看到吗?”他低语,“可能性。无穷无尽。甚至在你的这些……破石头里。”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优雅的、掌控一切的、把一切都视为资源的男人。
突然明白了。
操!
我他妈不是记忆修补匠。
我是矿工。
还是给自己挖坟的那种。
“所以……”我喉咙发干,“你们留我下来,就是为了……开采我?”
“留?”他笑了,“不不不。我们是……合作。邀请你参与一个伟大的项目。”
“什么项目?”
“记忆重塑项目。”他手指一划,空气中浮现出一些复杂的结构图,“利用你对手工修复的理解,结合我们的技术,为客人们定制‘完美’的记忆体验。既发挥了你的……特长,又满足了市场需求。双赢。”
双赢。
赢你妈。
但我能咋办?
拒绝?
然后滚回桥洞底下喝风?
或者……答应?
把我的那点坚持卖给这个科技掮客?
我看着窗外。
七侠镇的霓虹像病毒一样蔓延。
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从来就没有。
“怎么样?”晏辰的声音像催眠曲,“考虑一下?包吃包住,还有……充足的‘原材料’供你研究。”
研究。
用我的坚持帮人制造虚假记忆。
真他妈绝了!
我低下头。
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
上面满是打磨石头留下的细小划痕。
“成。”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飘忽得像另一个人。
晏辰笑了。
“明智。”
他拍了拍手。
铁蛋推着一台造型奇特的仪器走了进来。
那仪器像牙医的椅子。
有头盔。
有各种探头。
有闪烁的屏幕。
“这是记忆编织机。”晏辰介绍,“坐上去。让我们看看你的……手艺精度。”
我像个试验品一样坐上那张椅子。
铁蛋把头盔戴在我头上。
冰凉的探头贴上我的太阳穴和手腕。
“放松,哥们儿。”铁蛋咧嘴,“想想你最拿手的修复活儿。”
我最拿手的?
太多了。
帮老奶奶找回初恋时的那朵栀子花。
帮退伍老兵拼凑出征前夜母亲的叮咛。
帮失忆的丈夫重新刻录妻子最爱的笑容。
还有那些……操蛋的、却真实无比的痛苦!!!
这个把记忆当成商品随意涂抹篡改的世界。
我的坚持。
我的信仰。
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
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
“哇哦。”阿楚不知啥时候又溜达进来,看着屏幕,“感知精度很高。这家伙……真是个手工天才。”
晏辰满意地颔首。
“很好。非常好。”
他们像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
探头传来细微的电流刺激。
我感觉我的技艺。
我的感知。
我对记忆的理解。
正在被扫描。
被分析。
被拆解。
像解剖一只青蛙。
缓慢地。
彻底地。
融入那台该死的机器。
诡异的是。
随着感知被抽丝剥茧。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冰冷的清晰。
像被擦拭干净的手术刀。
“感觉如何?”晏辰问。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正常反应。”阿楚检查着参数,“初次链接会有短暂的失感和思维迟滞。适应了就好。”
适应。
像适应一种慢性毒药。
铁蛋把我从椅子上扶起来。
我脚底发飘,站不稳。
“带他去休息。”晏辰吩咐,“明天开始正式上工。”
上工。
多么古老的词。
我曾经以为我的工作是修复。
现在。
我的工作是……流水线生产。
像印刷厂印报纸。
铁蛋把我搀回房间。
我倒在床上。
盯着天花板。
一片空白。
像被格式化的硬盘。
过了不知多久。
门又开了。
是那个叫傻妞的女孩。
她端着一碗东西飘了进来。
“吃点东西噻。”她把碗放在桌上,“大嘴哥特意给你做嘞,‘记忆炒饭’,用你刚才链接时产生的能量波动炒的。”
记忆炒饭。
操。
我看着那碗油光锃亮的炒饭。
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饿。”我说。
“吃点嘛。”她坚持,“不然没得力气管记忆。”
没力气管记忆。
真他妈大实话。
我勉强撑起身子。
拿起筷子。
扒拉了一口。
味道……怪怪的。
咸中带涩。
像眼泪的味道。
“咋样?”傻妞眼巴巴望着我。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是失语。
是麻木。
她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
“莫得事,慢慢就习惯了。”她轻声说,“我刚来嘞时候,也啥子都不习惯。”
“你……也是被‘合作’来的?”我费力地问。
她笑了笑,笑容有点虚幻。
“我嘛……情况比较复杂。”她含糊其辞,“反正,这儿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铁蛋他们陪到起。”
铁蛋。
她叫那个铁塔汉子铁蛋。
像叫自家养的狗。
“你……不想走?”我问。
“走?走哪儿去嘛?”她歪着头,“外头还不是一样。这儿至少……热闹。”
热闹。
是啊。
真他妈热闹。
像庙会。
而我们是笼子里供人观赏的猴。
她飘走了。
留下我和那碗记忆炒饭。
我继续吃。
机械地。
一口接一口。
把记忆吃进去。
再加工成记忆。
循环。
永无止境。
第二天。
我开始正式“上工”。
坐在那台记忆编织机前。
调动我所有的经验和感知。
去“编织”客人们定制的记忆。
铁蛋在旁边盯着。
“加油,哥们儿!今天客户满意度很高!照这个势头,年底能分红了!”
分红。
我能用分红做什么?
买更好的工具打磨石头?
还是买更多的酒忘记现在?
中午。
李大嘴给我端来了“情感拉面”。
下午。
是“怀旧汤圆”。
晚上。
是“迷茫炖菜”。
我的专业变成了菜谱。
任人品尝。
几天后。
我习惯了这种节奏。
白天。
在编织机前干活。
晚上。
在自己的房间里……鼓捣石头。
是的。
我还在鼓捣。
像一种顽固的恶习。
但石头变了。
不再是承载记忆的容器。
而是……冰冷的标本。
“……数据流过指尖,冰冷如蛇……”
“……我在虚幻的暖意中冻僵……”
“……他们复制了我的双手,给了我精准……”
“……精准得像一台机器……”
有时。
阿楚会来看我的“私人收藏”。
“不错。”她评价,“有点蒸汽朋克混搭赛博格的味道了。就是……不够炫酷。家人们喜欢炫酷的。”
家人们。
那些光幕上的弹幕。
那些看不见的看客。
他们像追逐亮光的飞蛾。
渴望更刺激的视觉盛宴。
一天深夜。
我睡不着。
溜达到客栈大堂。
空荡荡的。
只有那些设备发出低沉的运行声。
像巨兽在打鼾。
我走到柜台前。
看着那个仿红木的自动算盘。
手指无意识地拨弄。
珠子滚烫。
突然。
算盘自己动了起来。
珠子噼里啪啦乱跳。
组合成一串数字。
是我的“记忆编织产量”。
后面跟着个点赞的大拇指。
操。
连算盘都在给我唱赞歌。
我转身想溜。
却撞到一个人。
是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
他像猫一样没声响。
“大半夜的,不挺尸,瞎转悠啥?”他眯缝着眼看我。
“睡不着。”我说。
“想相好的了?”他问。
相好?
我他妈光棍一条。
“不是。”我摇头,“就是……纳闷。”
“纳闷啥?”
“所有。”我指了指周围,“图个啥?”
他乐了。
露出一口白牙。
“图啥?”他像听见什么笑话,“在这疙瘩,活着就是图个乐呵。”
他拍了拍我肩膀。
“别琢磨那些没用的。有吃有喝,有炕头睡,还不美?”
“那……手艺呢?”我问。
他愣了一下。
然后乐得更欢了。
“手艺?那玩意儿能顶钱花?”他摇头,“老弟,听哥一句,别整那些虚的。实在憋得慌,跟我学两招?保证比你捣鼓石头来钱快。”
他手腕一翻。
一枚飞镖捏在指间。
寒光凛凛。
“瞧好了。”他低喝,“这叫葵花点穴手。科技升级版。”
飞镖脱手。
悄无声息地钉在远处的一根梁柱上。
准得吓人。
“咋样?”他得意洋洋,“想学不?”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足于自己那点小把戏的男人。
突然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凉。
不是为他。
是为我自个儿。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
满足于自己那点小手艺。
以为修补几段破记忆就能温暖人心。
真他妈幼稚。
“谢了。”我说,“不用。”
我扭头往楼梯走。
他在身后喊:“想明白了随时言语一声!”
回到房间。
我继续摆弄石头。
摆弄那些没人要的石头。
像在给自己的手艺刻墓志铭。
几天后。
客栈来了个新“客户”。
不是人。
是一团雾。
灰蒙蒙的雾气。
里面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像夏夜的萤火虫。
但它有情绪。
渴望。
迷茫。
失落。
像我一样。
我看着它在客栈里飘荡。
看着那个叫祝无双的女孩拿出一支毛笔。
蘸着一种发光的墨。
在那些雾气上勾勒。
不是驱散。
是引导。
是赋予形态。
她画得那么专注。
那么温柔。
像在安抚迷路的孩子。
墨迹所到之处。
雾气凝聚。
变得……生动。
最后化作一只只发光的鸟。
振翅飞去。
我站在阴影里。
看着这一切。
突然。
鼻子一酸。
为啥?
不知道。
也许是看到了另一种出路。
不是对抗。
不是妥协。
而是……引导。
和升华。
那天晚上。
我没去“上工”。
我找到晏辰。
“我想走。”我说。
他正在调试那个小立方体。
闻言抬起头。
“走?为啥?这儿亏待你了?”
“没。”我摇头,“挺好。好得让我忘了自己原来是个啥。”
他笑了。
“你原来是个啥?重要吗?”
“对我重要。”我说。
他放下立方体。
走到我面前。
“知道吗?”他慢悠悠地,“每个时代,都有你这样的。不肯向前看。不肯低头。抱着旧时代的棺材板一起沉。”
“可能吧。”我说,“但至少,我是抱着自己的棺材板,不是在你们的流水线上当螺丝钉。”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
然后。
点了点头。
“行吧。”他说,“人各有志。”
他叫来铁蛋。
“送他出去。”
铁蛋挠了挠腮帮子。
“哥们儿,真琢磨清楚了?外头可没这儿滋润。”
“清楚了。”我说。
他耸耸肩。
“得嘞。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
外面是七侠镇的凌晨。
清冷。
潮湿。
但真实。
我迈出门槛。
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股尿骚味。
但那是自由的味道。
“等等。”阿楚的声音从后头追上来。
她跑过来。
塞给我一个小布袋。
“这啥?”我问。
“你的‘手艺分红’。”她笑了笑,“兑了点硬通货。够你撑一阵子了。”
我捏了捏布袋。
沉甸甸的。
“谢了。”我说。
“客气啥。”她看着我,“还鼓捣石头不?”
“看情况。”我说,“如果还有值得封存的瞬间。”
她点点头。
“保重。”
门在我身后关上。
同福客栈的灯光。
像一只巨大的、昏昏欲睡的眼睛。
目送着我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我走在七侠镇的街道上。
像个游魂。
口袋里有了点钱。
还有那几块温润的石头。
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
蹲下来。
像那些等待天亮的小贩。
但不是卖货。
而是拿出一块石头。
贴在掌心。
开始感受。
不是感受记忆。
是感受……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女孩。
那支笔。
那种墨。
那些化作飞鸟的雾。
“……她用光墨点燃沉寂的雾……”
“……在迷失的经纬上勾勒归途……”
“……当飞鸟从混沌中振翅……”
“……遗忘终于找到了它的翅膀……”
感受到这里。
我停下。
看着掌心的石头。
突然明白了。
手艺没有死。
只是需要找到新的载体。
在这个操蛋的。
花里胡哨的。
他妈的量子时代。
我站起来。
把石头揣回口袋。
走向长街的尽头。
那里。
天光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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