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地方还是这股味儿。
七侠镇的青石路被前几天的雨泡得稀烂,踩上去吧唧吧唧响,像踩在死蛤蟆的肚皮上。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馊饭混合着马尿的酸爽,巷子口几个老混混正蹲在那儿晒太阳,抠脚丫子比划着昨儿赌局里的臭牌,活像一群等着超度的饿鬼。
尽头那栋破楼,同福客栈,旗杆子歪斜着,招牌被风吹得吱呀乱响,泼洒出一片病恹恹的影子。
门开着,里面闹哄哄的声音像一锅煮烂的粥。
我杵在门口,深吸一口气,那股熟悉的混杂味儿冲进鼻子——汗臭、脂粉香、还有佟湘玉算账时特有的焦躁气。
操。
真他妈是个疯人院保留地。
白展堂正擦着桌子,眼尖,手里抹布一甩搭肩上,颠儿颠儿凑过来,“哟!这不太白兄吗?有些日子没见呐!咋整的,这造型……跟刚从泥里刨出来似的?”
我低头瞅了瞅自己这身破落户行头,咧嘴想笑,结果扯动了嘴角的淤青,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操,别提了,点儿背。”
佟湘玉的声音从柜台后面飘过来,带着算盘珠子似的精刮,“展堂,跟谁唠嗑呢?没看见这儿正忙得脚打后脑勺?”
她一抬头,看见我,眉毛挑得老高,“哟!这是……太白?哎呀呀,咋造这样了?”
郭芙蓉正端着摞碗从后院进来,接茬嚷道,“谁?谁咋样了?”
她一瞅见我,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哎呀妈呀!太白?你让谁给煮了?”
吕秀才从账本后头探出脑袋,眯了眯眼睛,“oh, my dear friend! thy visage is as pale as the moonlight after a storm!”
郭芙蓉肘了他一下,“说人话!”
吕秀才赶紧找补,“就是脸色跟被暴雨涮过的月亮一样白!”
李大嘴的大脑袋从厨房窗口挤出来,油光满面,“咋地了咋地了?谁来了?哎呦喂!太白!你这……让劫道的给顺了?”
莫小贝像个小炮仗似的从楼梯上冲下来,围着我一通转悠,“白大哥!你咋才来?我们都想死你啦!你这脸……跟人打架输了?”
祝无双擦着手从后院走进来,温温柔柔地,“师兄,你这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我站在这一圈人中间,像只被围观的猴子。
操蛋的人生,连最后一点体面都喂了狗。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发紧,“呃……这个……说来话长。”
佟湘玉扭着腰肢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上下扫描我,眼神像在估价一件破损的古董,“额说太白啊,你这……是让人撵出来了?还是买卖黄了?”
“差不多……都沾点边。”我含糊道。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大得吓人。
全场静了一瞬。
然后,佟湘玉指挥若定,转头又对我换上那副生意人的笑脸,“展堂!快去给太白盛碗饭!大嘴!看看有啥现成的赶紧热热!先进来坐下,慢慢说,慢慢说,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
我被她半推半让地按到一张桌子旁。
白展堂麻利地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看着像粥,又有点像剩饭泡开的玩意儿,上面还飘着几根可疑的菜叶。
白展堂把筷子塞我手里,“凑合吃点儿,刚给客人剩的……不是,是刚做好的!”
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狼吞虎咽起来。
那饭味道有点怪,酸不拉唧,还带着股糊味。
祝无双给我倒了碗水,“慢点吃,别噎着。师兄,你这次来……是打算长住?”
我咽下嘴里的饭疙瘩,喘了口气,“长住?我倒是想。可……身无分文,连个遮屁股的布片都快当掉了。”
邢捕头不知道啥时候溜达进来了,挎着那把破刀,一脸严肃,“嗯?有情况?太白啊,不是我说你,做人要本分,是不是?遇到困难,要找我们父母官嘛!”
燕小六跟在他身后,挺着肚子,“没错!找我师傅!包你冤屈得雪!”
“雪个屁!”我忍不住嘟囔,“我这点破事,不够丢人钱的。”
佟湘玉眼珠转了转,凑近些,压低声音,“太白,跟姐说实话,是不是……又研究你那啥……‘惊天动地大利苍生’的玩意儿,赔得底儿掉了?”
全客栈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脸上。
我老脸一热,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妈的,就知道瞒不住。
“也……不全是。”我挣扎着辩解,“这次这个项目,真的很有前景!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好事!一旦成功,那就是……”
郭芙蓉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打住!我说太白兄,你上回搞那个‘自动洗狗机’,把王屠夫家的大黄狗洗秃噜皮了,赔了二两银子!上上回那个‘永动浇花器’,把对门张掌柜的兰花全淹死了!还有上上上回……”
吕秀才赶紧拉住她,“芙妹,芙妹,稍安勿躁,太白兄这也是……呃……探索精神可嘉。”
李大嘴在厨房窗口喊,“可嘉个锤子!他上回借我锅炒他那啥‘延年益寿丹’,差点把房顶点着喽!”
莫小贝倒是很兴奋,“白大哥,这次又是什么好玩儿的?能喷火不?能飞不?”
我:“……”
佟湘玉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额说太白啊,不是姐说你,你这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总想着一口吃个胖子,那能行吗?老老实实找点营生,它不香吗?”
白展堂插嘴,“就是!你看我,跑堂跑得多踏实!虽然钱不多,但它安稳啊!”
安稳?我心里冷笑。
像你们这样,困在这小小的客栈里,每天为几文钱斤斤计较,看着客人脸色,这就是安稳?
那我宁愿在风雨里折腾,至少他妈的死也死个明白!
但这些话我没说出口。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扒拉着碗里最后的饭粒,声音闷闷的,“这次……真不一样。是一个……能改变所有人吃饭方式的东西。”
“吃饭?”众人异口同声。
“对!”我来了点精神,放下碗,比划着,“你们想啊,现在吃饭,得多麻烦?得做饭,得洗碗,一顿折腾!我这个发明,就叫……‘懒人享福盒’!只要把这盒子放在太阳底下晒一个时辰,它自己就能变出热乎饭菜!”
全场寂静。
连后院鸡叫都停了。
郭芙蓉眨巴眨巴眼,“……变出饭菜?变出啥饭菜?”
“这个……理论上来说,”我有点心虚,“晒得久,温度高,可能花样就多点儿……”
吕秀才皱起眉头,“此乃违背物理常理矣!能量从何而来?物质如何守恒?”
李大嘴嚷嚷,“扯犊子!太阳要能晒出饭来,我李大嘴仨字倒着写!”
佟湘玉直接戳我脑门,“你呀!就是让猪油蒙了心!尽想这些歪门邪道!那太阳要能晒出饭,天下还有饿死的人吗?”
我急了,“真的!你们别不信!我这是利用了……那个……天地精华,阴阳调和之理!古籍上有记载的!”
白展堂乐了,“啥古籍啊?《山海经》还是《西游记》?你说那孙猴子变的戏法吧?”
祝无双轻轻摇头,“师兄,你这……听起来确实有些玄乎。”
邢捕头咳嗽一声,摆出官威,“太白!我警告你啊,可别搞那些歪魔邪道的东西蛊惑人心!否则,别怪我老邢铁面无私!”
燕小六附和,“对!抓你坐牢!”
我孤立无援,像狂涛里的一叶破舟。
操!就知道跟这群凡夫俗子说不通!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莫小贝,突然眨着大眼睛问,“白大哥,那你这宝贝盒子,带了吗?让我们见识见识呗?”
这一问,又把我问蔫儿了。
“这个……原型机……出了点小意外……”我声音越来越小,“路上遇到几个不开眼的毛贼,给……给抢了。”
其实是被我当掉换酒喝了。
最后一点家当。
“切——!”众人发出整齐的嘘声。
佟湘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行了行了,吃饱没?吃饱了想想往后咋整吧。额这客栈虽小,也不能白养闲人。”
我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我舔着脸,挤出个谄媚的笑,“掌柜的,您看……我能不能在您这儿……打个短工?刷碗、扫地、扛大包,我都行!”
白展堂立刻警觉,“哎哎哎!抢饭碗是怎么着?我这跑堂干得好好的!”
李大嘴也喊,“厨房重地,闲人免进!尤其免进太白!”
佟湘玉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眼珠子滴溜溜转,心里那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我知道,她在权衡。
留我,多一张嘴吃饭,但也多个免费劳力。
终于,她开口了,“行吧!看在老相识的份上,你先留下。不过,咱丑话说前头,工钱没有,管吃管住,干活抵债!要是再敢碰那些歪的邪的,立马滚蛋!”
我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谢谢掌柜的!谢谢!您就是我再生父母!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心里却想:先混口饭吃再说。
等老子缓过这口气,早晚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天才!
就这样,我,李白,一个梦想着用发明改变世界却屡战屡败的倒霉蛋,在同福客栈,开始了我的跑堂生涯。
妈的,跑堂。
想我当年也是读过几本圣贤书,想过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人,如今却要对着各色人等点头哈腰。
佟湘玉的尖嗓子能刺穿耳膜,“太白!死哪儿去了?快给三号桌客人上茶!”
“来了来了!”我端着茶壶,脚底发飘。
这跑堂的活儿,看着简单,真干起来要命。
记客人点的菜,不能错;端盘子上菜,要稳;算账结钱,要准。
最关键的是,得赔笑脸,哪怕客人是个混账王八蛋。
就比如现在这位。
一个脑满肠肥的客人把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了我一身,“喂!跑堂的!你这茶是给人喝的吗?忒凉了!换壶热的!”
我压着火气,“客官,这茶刚沏上……”
“刚沏上就凉了?你们这什么破店!赶紧换!”客人不耐烦地喊道。
我咬牙,转身去换茶。
背后传来那客人的嘲笑,“瞧那傻样,还跑堂呢……”
操你大爷!老子发明‘懒人享福盒’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穿开裆裤呢!
当然,这话只敢在心里咆哮。
换好茶,陪着笑脸送上去。
那客人抿了一口,又吐出来,“呸!这么烫!想烫死老子啊!”
我:“……”
白展堂溜达过来,悄声道,“忍着点,这类货色,哪儿都有。看我的。”
他堆起满脸笑,凑到那客人跟前,“哎呦,这位爷,您消消气!这茶啊,是小店不对!我这就给您换壶温乎的,保准不凉不烫,正好入口!另外啊,送您一碟我们大嘴师傅秘制的酱黄瓜,爽口开胃,算小店一点心意!”
那客人脸色稍霁,“这还差不多。”
白展堂把我拉到一边,传授经验,“看见没?对付这种刺儿头,得软硬兼施……主要是软。咱开店的,求财不求气。”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道理我都懂,可这窝囊气,真不是人受的。
一下午就在这种鸡飞狗跳中过去。
腿快跑断了,脸笑僵了,还得时刻提防着打碎碗盘——赔不起。
傍晚时分,客人渐少。
我瘫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七侠镇染成一片屎黄色。
郭芙蓉拎着个鸡毛掸子过来,捅捅我,“喂,太白,咋样?跑堂的滋味,比你那发明创造如何?”
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提了……小郭姐姐,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发明消失喽。”
郭芙蓉嗤笑,“这就怂了?才半天!我跟你说,这跑堂里头,学问大着呢!你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会看人下菜碟……”
吕秀才凑过来,递给我一本破书,“太白兄,闲暇之余,不妨读读圣贤书,修身养性。子曰……”
“打住!”我和郭芙蓉异口同声。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喊,“开饭啦!今儿有硬菜!我新研究的‘佛跳墙’……的边角料炖白菜!”
吃饭的时候,是我一天里唯一感到安宁的时刻。
虽然饭菜简单,但围坐一桌,听着这帮人插科打诨,心里那点憋屈好像也淡了些。
佟湘玉一边给我们夹菜,一边絮叨,“太白啊,不是姐说你,你那脑子,要是用在正道上,早发财了。非整那些没用的。”
白展堂扒拉着饭,“就是!你看人家秀才,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人家有学问啊,将来考个功名……”
吕秀才立刻接口,“然也!学而优则仕……”
郭芙蓉夹起一块白菜塞他嘴里打断了他“施法”。
莫小贝叽叽喳喳说着学堂里的趣事。
祝无双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给旁边人添点菜。
邢捕头和燕小六也来蹭饭,吹嘘着今天又破了什么“大案”。
看着这一桌人,我忽然有点恍惚。
这帮家伙,虽然个个都不着调,吵吵嚷嚷,可凑在一起,竟有种奇怪的……温暖?
妈的,一定是累出幻觉了。
晚上,我被安排在柴房边上的一个小杂物间住。
地方狭窄,堆满了破烂,但有张硬板床,总比睡大街强。
我躺在咯吱作响的床上,浑身酸疼,却睡不着。
跑堂?难道我李白这辈子就这样了?
不甘心啊。
我的“懒人享福盒”,原理绝对没错!是利用了某种……能量转化!只是材料不行,工艺不过关……
可是,钱呢?材料呢?
难道我的梦想,最终真要在这跑堂的吆喝声里,磨灭殆尽?
正胡思乱想,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贼?
我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破纸洞往外看。
月光下,只见白展堂鬼鬼祟祟地溜到后院墙角,左右看看没人,蹲下身,用手在地上刨了几下,竟然掏出个小布包。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这老白,还藏私房钱!
我正想着要不要喊一嗓子“抓贼”,却见他又把银子包好,塞回原处,盖上土,还踩了两脚。
然后,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仰头望着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那背影,竟有几分落寞。
我缩回床上,心里嘀咕:这同福客栈,看来秘密不少啊。
第二天,依旧忙成狗。
但发生了一件事。
快中午时,店里来了个生面孔。
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洗得发浅的旧道袍,眼神浑浊,背着一个巨大的、打满补丁的布袋。
他颤巍巍地走进来,找了个角落坐下,声音沙哑,“小二,一碗素面,清汤,不要油。”
我应了一声,去厨房下单。
等我把面端上去,那老头却不动筷子,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发毛,“客官,您的面,请慢用。”
老头开口了,声音像破风箱,“小伙子,我看你……印堂发黑,乌云盖顶,近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我:“……”
操!江湖骗子!
这套路我太熟了!
我搞发明失败那阵,没少被这种神棍忽悠。
我皮笑肉不笑,“多谢老先生指点,不过我不信这个。”
老头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个脏兮兮的罗盘,在我面前晃了晃,“非也非也。老夫并非虚言恫吓。你命犯小人,运走华盖,若不化解,恐有牢狱之灾,甚至……性命之忧!”
我有点火了,“老先生,您要是吃饭,我欢迎。要是看相算命,对不起,出门左转,桥头王半仙那儿生意好。”
老头也不恼,收起罗盘,慢悠悠道,“你近日是否接触过一件……非同寻常之物?似金非金,似木非木,内含玄机,却难以驾驭?”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的,有点像我那“懒人享福盒”的材料。
那盒子外壳,是我从一西域商人手里淘换来的某种奇特金属,确实不寻常。
但我嘴上还硬,“听不懂你说什么。”
老头凑近些,压低声音,“那东西,乃不祥之物!带有前主人的怨念!你镇不住它,反受其害!轻则破财,重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后背有点发凉。
难道……我屡次失败,不是因为技术问题,是因为这玩意儿不吉利?
“怎……怎么化解?”我忍不住问。
老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简单。将此物交由老夫,以无上道法净化,方可保你平安。”
图穷匕见!原来是冲着我的发明来的!
我顿时警惕起来,“不劳费心!那东西……我早扔了!”
老头脸色一沉,“扔了?暴殄天物!你可知那是何物?罢了,既然你执迷不悟,灾祸临头,休怪老夫未提醒你!”
说完,他竟起身就走,那碗面一口没动。
我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
是骗子吗?肯定是。
可他说得那么邪乎……万一呢?
佟湘玉的吼声把我拉回现实,“太白!愣着干啥呢?快收拾桌子!”
我甩甩头,把老头的鬼话抛到脑后。
妈的,差点又被带沟里去。
然而,事情并没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在同福客栈跑堂,累是真他娘的累,憋屈也是常有的,但至少饿不着冻不着。
每天打烊后,大伙儿围坐一桌吃饭扯淡,听着佟湘玉算计这个月的柴米油盐,看着郭芙蓉和吕秀才打情骂俏,白展堂吹嘘他那点江湖往事,李大嘴吹嘘他那点厨艺绝学,莫小贝嚷嚷着学堂那点破事……竟也生出几分诡异的安稳感。
操,人真是贱骨头,我一边鄙视自己这点没出息的满足,一边又忍不住贪恋这点人间烟火。
直到那天下午,客栈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穿着绸缎褂子的胖男人,手指上套着个硕大的金戒指,身后跟着两个横眉立目的随从。
他一进门,那股子铜臭气混合着傲慢劲儿就扑面而来,跟客栈里那股子家常味儿格格不入。
胖男人鼻孔朝天,声音尖细,“掌柜的呢?”
佟湘玉立马换上职业笑容迎上去,“哎呦,这位客官,面生得很,打尖还是住店呀?”
胖男人斜眼打量了一下客栈四周,眼神里全是嫌弃,“鄙姓钱,隔壁镇‘聚财号’当铺的东家。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李白的伙计?”
我心里咯噔一下。
聚财号?不就是我当初当掉“懒人享福盒”原型机的那家当铺吗?
这姓钱的找上门,准没好事!
佟湘玉也愣了一下,看向我,“太白?找你的?”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钱掌柜,您找我?”
钱掌柜上下扫了我几眼,冷笑一声,“李太白?果然是你。你小子可以啊,拿个破烂糊弄到我头上了!”
“钱掌柜,您这话什么意思?那盒子……可是您亲自验过货,白纸黑字画的押!”我强作镇定。
钱掌柜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放屁!那破盒子,一开始是有点邪门,放在太阳底下能发热,我当他妈是个宝贝!可没两天就歇菜了,屁用没有!根本就是个废铜烂铁!你小子敢拿假货骗我!”
全客栈的人都安静下来,盯着我们。
白展堂悄没声地挪到我身边,手缩在袖子里。
郭芙蓉瞪大了眼睛。
吕秀才抿了抿嘴唇。
李大嘴举着炒勺从厨房探出头。
连莫小贝都停止了嗑瓜子。
“钱掌柜,买卖自愿,银货两讫,当时您可是觉得捡了便宜。”我试图讲道理。
钱掌柜声音更尖了,“便宜?老子花了十两银子!就买了你那堆破烂?今天你不把银子吐出来,再加十两利息,我就告官!把你抓进去吃牢饭!”
邢捕头刚好溜达进来,一听“告官”,立马精神了,“嗯?何人喧哗?要告官?所告何事?”
燕小六也跟着挺起肚子,“对!找我师父!”
钱掌柜立刻指向我,“邢捕头,您来得正好!这小子,用假货骗我钱财!足足二十两!”
邢捕头皱眉看向我,“太白?有这回事?”
我冷汗都快下来了。
二十两?这孙子真敢狮子大开口!
当初明明只当了五两!
佟湘玉赶紧打圆场,“哎呀呀,邢捕头,钱掌柜,消消气,都是误会,误会!太白,你快跟钱掌柜解释清楚!”
我咬着牙,“钱掌柜,我当初只当了五两。盒子是好是坏,您当时验明了,现在坏了,怪我?”
“谁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钱掌柜不依不饶,“今天不赔钱,没完!”
白展堂凑近我,低声道,“兄弟,咋回事?真骗人了?”
我压低声音,“我骗他祖宗!那盒子是真有点门道,就是……不稳定。”
钱掌柜的一个随从骂道,“看你妈了个巴子的嘀咕啥呢!”
他上前就要推我。
白展堂脚步一滑,看似不经意地挡在我面前,那随从推了个空,差点摔倒。
白展堂陪着笑,“这位爷,别动气,别动气,有话好说,我们这儿是客栈,动粗影响生意。”
“生意?赔了钱再说生意!”钱掌柜指着佟湘玉,“你是掌柜的吧?你的人骗钱,你管不管?不管,我连你这店一起告!”
佟湘玉脸都白了,“钱掌柜,这话怎么说的……我们同福客栈童叟无欺……”
场面一时僵住,火药味十足。
一直没说话的吕秀才突然开口了,文绉绉的,“钱掌柜,依《大明律》,典当交易,需立契约为凭,银货两清,各无后悔。若货有暗病,当时未察,或可理论。然您声称货物‘两日后’方坏,这……恐难界定责任归属。除非,您能证明李太白当时已知其物必坏,存心欺诈,此乃‘诈伪’之罪,需人证物证俱全。”
钱掌柜被这一串之乎者也绕得有点晕,但抓住重点,“物证?那破盒子就是物证!人证?我这两个伙计就是人证!他们亲眼所见!”
他那两个随从立刻点头如捣蒜。
吕秀才摇摇头,“仅此而已,恐难成铁证。依学生浅见,不若各退一步……”
钱掌柜粗暴地打断他,“退个屁!穷酸秀才,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赔钱!不然就见官!”
我血往头上涌。
操他妈的,欺负到头上了!
真当老子是软柿子?
就在我要爆发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那个……钱掌柜……您说的那个盒子……是不是……是不是一个方方的,黑不溜秋,上面有些奇怪纹路的铁盒子?”
说话的是祝无双。
她手里拿着块抹布,站在角落里,小声问道。
所有人都看向她。
钱掌柜愣了一下,“是又怎么样?”
祝无双走上前,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细小的金属零件和一块看起来像琉璃的镜片,“我……我前几天在后院收拾杂物,发现了一些……好像是从那盒子上掉下来的零件……还有这个镜片,我觉得奇怪,就收起来了。我看这镜片……好像能聚光……”
她拿起那块琉璃镜片,对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
一束明亮的光斑出现在地上。
我心里猛地一震!
聚光!对了!
我那“懒人享福盒”的核心原理之一,就是利用聚光镜片聚焦阳光加热!
难道不是盒子本身坏了,而是某个关键零件松脱了?
钱掌柜也狐疑地看着那光斑。
祝无双继续小声说,“我……我小时候见我爹摆弄过类似的东西,他说……有些机巧之物,看着神秘,其实就是一些零件拼凑,坏了……也许修修就能好……”
吕秀才眼睛一亮,“妙啊!无双一言惊醒梦中人!钱掌柜,若此物并非废铁,只是部件脱落,修葺即可,那‘诈骗’一说,岂非不攻自破?”
钱掌柜脸色阴晴不定,“修?谁修?你们能修?”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看着祝无双手里那些熟悉的零件,还有那块我精心打磨的聚光镜片,心脏砰砰直跳。
修?我当然能修!那是我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可……修好了又怎样?再被这姓钱的讹去?
佟湘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太白!你能修不?快告诉钱掌柜,能修!”
我张了张嘴,没出声。
一种复杂的情绪堵在喉咙口。
是屈辱,是不甘,是看到一线希望又怕再次失望的懦弱。
郭芙蓉急了,“太白兄!你倒是说话啊!是男人就痛快点儿!”
白展堂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兄弟,挺住!哥们儿挺你!”
李大嘴在厨房门口喊,“太白!是爷们就上!修好了让他丫的闭嘴!”
莫小贝也跟着起哄,“太白哥!加油!让他看看你的厉害!”
连邢捕头都清了清嗓子,“嗯……这个……如果确能修复,证明并非存心欺诈,此事或可酌情处置。”
我看着这一张张脸,有关切,有焦急,有鼓励,甚至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帮家伙……平时互相拆台,关键时刻,倒他妈的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
操!豁出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祝无双面前,接过那些零件和镜片,手指触摸到那冰凉的金属,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我转向钱掌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钱掌柜,这盒子,我能修。而且,我能让它比原来更好。”
钱掌柜眯起眼,“真的?多久?”
“一天。”我咬牙道,“给我一天时间。修不好,或者效果不如从前,二十两,我赔你。修好了,您把当初那五两当银还我,盒子您拿走,两清。如何?”
钱掌柜算计着小眼睛,打量着我,又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众人(主要是白展堂摩挲着手指的样子),哼了一声,“行!就给你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来验货!要是耍花样……哼!”
他一甩袖子,带着随从走了。
客栈里安静了一瞬,然后炸开了锅。
佟湘玉急切地问,“太白!你真能修好?”
白展堂凑过来,“一天时间够吗?需要啥材料不?”
郭芙蓉拍手,“我就说太白兄不是一般人!”
吕秀才摇头晃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大嘴嚷嚷,“需要啥家伙事儿不?我厨房里的家伙你随便用!”
莫小贝兴奋地跳,“泰酷辣,修好了让我玩玩!”
祝无双则默默地把那些零件用布包好,递给我,眼神里是单纯的信任。
我看着这群七嘴八舌的人,心里五味杂陈。
妈的,本来只想混口饭吃,这下又被架到火上了。
但奇怪的是,这次,除了压力,竟然还有一丝……久违的兴奋?
像灰烬里蹦出个火星子。
“我需要个安静地方,一些工具……”我开口。
佟湘玉立马拍板,“后院柴房归你用了!展堂,去把我爹以前留下的那套木匠家伙事儿找来!大嘴,看着点灶火,别打扰太白!小贝,一边玩去!无双,帮着打打下手!”
众人应声而动。
我抱着那包零件,走向后院。
夕阳把柴房染成一片暖黄色,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我坐在一堆柴火上,把零件摊开。
那些齿轮、轴承、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祝无双轻轻放下一个工具箱,又给我端来一碗水,“师兄,慢慢来,莫急。”
我点点头,拿起一个最小的齿轮,用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齿痕。
操他妈的发明,操他妈的梦想。
可当手指碰到这些冰冷零件的时候,心里那头焦躁的野兽,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也许,我成不了改变世界的大发明家。
但至少,眼下,我能把这该死的盒子修好。
为了那五两银子?为了争口气?还是为了……不辜负身后那点嘈杂的、温暖的、他妈的同福客栈的信任?
我开始动手。
窗外,传来七侠镇熟悉的市井之声,还有客栈里那群活宝隐约的吵闹。
妈的,这感觉……还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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