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度捏造的幻境里，陆掸子早已褪去年轻时的稚嫩和青涩。虽然仍是十七岁的脸，却带上了经历过大起大落后的苍凉与平和。
陆掸子起身，给刚结束祭祀的陆喜主和林祈悦斟酒。
烛火在双面绣屏风上摇曳，像无数条金色的枝条纠缠在一起。
陆掸子盯着自己映在酒杯的脸，那张脸平静得可怕。
她眉梢下垂，嘴角轻抿，细腻的皮肤上白色的绒毛清晰可见。
紫檀木八仙桌上，陆喜主指尖轻点桌面，林祈悦安静地瞧着陆掸子。
在他们风华正茂的二十岁，他们在这座宅邸喜结连理，孕育出自己的孩子。
烛光下，林祈悦万千青丝泛着光泽，扎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垂在脑后。
“问欢。”陆喜主抬头，目光如春风拂过陆掸子的脸庞。
“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就比旁的孩子聪明，难受都会用不同的哭声表示。”
陆掸子眉眼弯弯，嘴角勾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和林祈悦有三分相似。
“女儿给母亲父亲斟酒。”陆掸子的声音平静而柔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酒壶在陆掸子手中重若千钧。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青玉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陆掸子耳中却如同惊雷。
陆喜主的目光追随着酒液的流动，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问欢近日气色不佳。”陆喜主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担心关爱。“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陆掸子的手很稳，但偏偏有几滴酒液溅在桌布上，立刻晕开几朵暗色的花。
“女儿生活着实有些难过。”陆掸子轻叹一声，眉眼有些疲惫。
“问欢，别害怕，累了就回家看看吧。”林祈悦轻轻按住陆掸子的手，那温暖让陆掸子几乎落泪。
可是无论是哪个家，陆掸子都回不去了。
陆掸子鼻尖有些酸涩。
陆掸子想起小时候发烧，林祈悦彻夜不眠地守在她床前。她想起母亲手把手教她写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字时，那温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小手上。
酒里的果肉在酒液中翻转。
陆掸子盯着那黄灿灿的果肉，心中还是遏制不住的悲伤。
但她已经做出过选择了，第二次也不会难到哪里去。
再贪恋，也终究是妄念。
可是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无论如何都是那样的让人心碎。
更何况是对自己如此好父母。
陆掸子抬眸看着陆喜主，看见陆喜主眼角眉梢流转的关爱，她又偏头去看林祈悦柔和的眉眼，那担忧又那样刺眼。
“母亲，父亲。女儿不孝。”陆掸子端起酒杯，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女儿敬母亲和父亲一杯，女儿永远爱你们。”
多么讽刺的话语啊。
酒杯在烛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
陆喜主缓缓举起酒杯，目光穿透杯壁直视陆掸子的灵魂。
陆掸子确信，母亲和父亲什么都知道。
“好酒。”陆喜主一饮而尽，喉头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问欢有心了。”
林祈悦也微笑着饮尽杯中酒，一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她嘴角滑落，像一颗迟来的泪珠。
窗外突然起风了，吹得窗棂咯咯作响。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陆掸子面前的酒杯旁，形如一只干枯的手掌。
“今年的夏天比往常都热。”林祈悦把枯叶捻起，仔细端详。他轻声说：“问欢，你夏日夜晚总是喜欢踢被子，往后也要小心着凉。”
陆掸子的心猛地一缩。
“女儿知道了。”她的声音哽咽了。
陆喜主撑着桌子起身，轻轻抱住肩膀颤抖的陆掸子。“别怕，问欢，别怕。这么久一直很辛苦吧？”
陆掸子紧紧抱着陆喜主的腰，这么久第一次肆意哭嚎。
“我也很想你们啊！我真的过得好累啊！”
陆掸子的眼泪大片洇湿陆喜主的胸膛。
陆喜主突然咳嗽一声，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在白皙的面颊上格外刺目。
林祈悦慌忙去扶，却自己也踉跄了一下，红润的脸色带着对陆掸子的心疼。
陆喜主不以为意用帕子地擦掉唇边的血迹，艰难抬起手掌抚上陆掸子哭花的脸。
陆掸子哭得喘不上气，泪眼朦胧地抱着陆喜主，小脸皱成一团。
“别……怕。问欢，我和你父亲……一直爱你。”陆喜主每吐出一个字，血液都顺着嘴角流下。她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血，泪水也决堤，混杂在一起晕在帕子上。
“母亲！父亲！”陆掸子扶住背脊逐渐软下去的陆喜主，神情悲戚。
“不必惊慌。”陆喜主摆摆手，呼吸已经开始急促。“问欢，你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无愧……自己的心。”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刺穿陆掸子的胸膛。陆掸子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她真的太疲惫了，再次面对记忆中伤痕累累的故乡和双亲的死亡真的太残忍了。
活了那么久，每走到一个地方，生活都在以为会欣欣向荣的时候支离破碎，就算她有再多的雄心壮志都被磨灭了。
她真的太累了，没有地方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
回不去的家和茫茫无定的归所。
陆掸子早就没有家了。
“傻孩子……”林祈悦艰难地伸手抚摸陆掸子的头发，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发冷。“我们也想过……让你随心所欲地，不接触信仰和祭祀，平淡地过完一生。”
林祈悦每说一段都要停下喘息一会。
陆掸子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只能看到两团模糊的影子在烛光中摇晃。
“为什么……”陆掸子撕心裂肺地喊，“为什么不直接洗脑我？为什么要让我保留自己的意志……”
陆喜主的身体开始痉挛，却仍然挣扎着坐直：“因为……你小时候就说过宁愿痛苦……也要思考，不要麻木地……做行尸走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陆掸子用自己的衣袖去擦陆喜主的血，却直直看见陆喜主饱含疼爱的眼睛。
“只是我们没料到……你的反应这样激烈。”没关系……就这样走出去，勇敢地活下去。”陆喜主的头抵在陆掸子的颈窝，声音轻轻的像一道风流走。
林祈悦倒在桌上，手还伸向陆掸子的方向。他的发丝铺散开，沾上溅出的酒液。
林祈悦的嘴唇蠕动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们……永远……爱你……”
陆掸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亲情爱情友情，三相至极之情，亲情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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