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幽谷的桃叶落满了石阶。林羽蹲在双桃堂前，用软布擦拭新铸的药锅，锅底的纹路里还沾着桃酱的甜香。沈念桃抱着捆晒干的桃枝从药植园回来，枝桠间缠着几张泛黄的药方，是从老桃树的树洞里找到的，墨迹被虫蛀得斑驳，却仍能辨认出“林”“沈”二字的落款。
“这是当年两姓族人互相赠药的凭据。”沈念桃把桃枝靠在墙角，指尖拂过药方上的蛀洞，“你看这处‘沈赠林三剂驱寒汤’，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桃核，跟我们在青桃里发现的纹路一模一样。”她忽然笑出声，“原来他们早就偷偷往来了，只是把痕迹藏得深。”
守谷老人在桃林里烧荒，准备埋下新的桃种。火舌舔过枯枝的声音里，混着他含糊的哼唱，是首早已失传的谷中歌谣。林羽走过去时，看见火堆旁有片未燃尽的布片，上面绣着半朵桃花，针脚与红嫁衣领口的纹路如出一辙。“这是沈姑娘当年绣坏的帕子。”老人用树枝挑起布片，“我爷爷说，她总爱在桃树下绣花，绣坏了就埋在土里，说‘让树记着，下次就绣好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双桃堂，林羽在整理医案时，发现夹在最后一页的桃叶标本。叶片早已干枯发脆，叶脉却依旧清晰，像幅精心绘制的地图。他忽然想起沈念桃说过，太奶奶的嫁妆里有个绣绷，绷上的半成品正是幅桃叶图。两人跑到山洞取出绣绷，果然见丝线勾勒的叶脉，与标本上的纹路分毫不差，只是在叶柄处多绣了个“林”字。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记挂彼此。”沈念桃的指尖抚过绣线，那些褪色的丝线在光线下泛着微光，“医案里的药方，绣绷上的叶脉，都是说不出口的牵挂。”她把桃叶标本贴在绣绷旁，光影里，干枯的叶片与未完成的绣品渐渐重叠，像两段被时光隔开的思念，终于在此时相遇。
立冬前夜，谷里下了场冻雨。林羽担心新栽的桃苗受冻，提着灯笼往桃林走，远远看见沈念桃正蹲在苗旁，用稻草小心地包裹树干。她的布衫沾了泥水，头发上结着细碎的冰粒，却仍在轻声念叨：“别怕，熬过这夜就好了。”林羽走过去帮她拢紧稻草，指尖相触时，两人都愣了愣，随即又默契地移开目光，只有灯笼的光晕在桃苗上轻轻摇晃。
守谷老人说，这是幽谷三十年不遇的冷冬。他把珍藏的桃木炭取出来，在双桃堂生了火盆，炭火的香气混着药草味，在屋里漫成温暖的云。林羽翻出医案里的“御寒方”，沈念桃按方配药，两人围着炭火熬药时，发现药汁在碗里凝结的纹路，竟与老桃树上的年轮完全一致。“你看这圈最密的纹，”沈念桃指着碗底，“像不像民国那年的大饥荒？林郎中在医案里写，那年他把最后一袋米分给了沈姓的孩子。”
大雪封山时，村里的孩子们在桃林里堆雪人，用桃枝做雪人的手臂，青石板上的脚印纵横交错，早已分不清哪是林姓哪是沈姓。林羽和沈念桃站在双桃堂的廊下，看着孩子们争抢着往雪人嘴里塞桃脯，忽然明白林郎中和沈氏女当年的心愿——不是两姓通婚的私愿，而是让谷里的孩子能笑着共享一块桃脯，不用记着祖辈的怨怼。
腊月二十三这天，沈念桃在红嫁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些干瘪的桃花瓣，里面裹着半枚铜制的婚书印章，刻着“和鸣”二字。“这是林郎中准备的。”她把印章按在新写的药方上，朱红色的印泥在纸上晕开，像朵小小的桃花，“他原是想盖在填好名字的婚书上。”林羽接过印章，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桃枝为证，药草为媒。”
除夕夜里，双桃堂的灯亮到天明。林羽在医案的空白页写下新的记录：“今岁谷中无疾，两姓共饮屠苏酒，桃林新苗长势甚旺。”沈念桃在旁边画了棵结果的桃树，树下两个小人儿正分食桃子，笔法稚拙，却透着暖意。守谷老人喝了半坛桃花酒，红着脸说：“林郎中要是看见现在的谷，怕是要乐得当众唱段小曲。”
年初一的清晨，林羽推开祖宅的门，看见沈念桃站在老桃树下，正往枝桠上系红绸带。朝阳漫过她的肩头，把红绸带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像条蜿蜒的红绳，一头连着树，一头连着她手中的玉佩。“奶奶说，红绸能许愿。”她回头时，鬓角沾着片未落的雪花，“我许的愿，跟太奶奶一样。”
林羽走过去，帮她把红绸系得更牢些。风穿过桃枝，红绸带猎猎作响，像在应和着什么。他忽然看见树瘤的新痂上，竟隐隐露出个“和”字，是岁月与新痕共同刻就的模样。远处的桃林里，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药草的清香与炭火的余温，在幽谷的晨光里，酿成了最绵长的滋味。
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故事，那些浸在药香里的牵挂，终于在这个清晨，化作桃枝上飘动的红绸，在时光里轻轻摇曳，像在说：所有等待，都不会落空；所有和解，都值得被温柔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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