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碎痕
天刚蒙蒙亮。
雨停了。
窗台上的破镜，映出我眼尾那点朱砂。
春嬷嬷端来一碗稀粥。
碗沿缺了个口。
“姑娘，趁热喝。”她把粥放在桌上，眼神躲闪。
我没动。
“嬷嬷，”我看着她，“娘的玉簪，什么样？”
春嬷嬷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白……白玉的，雕着缠枝莲。”她声音很轻，“簪头镶着颗珍珠，不大，但亮得很。”
缠枝莲。
和银锁上的花纹，一样。
“娘常戴吗？”
“嗯，”春嬷嬷点头，“姨娘说，那是圣上赐的，得好好收着。只有节庆日子才戴。”
我舀了勺粥，放凉。
“最后一次见那玉簪，是什么时候？”
春嬷嬷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姨娘走的前一天……”她低下头，“那天是中秋，府里摆宴。姨娘戴着玉簪去的，回来就摘了，说收起来了。”
中秋。
娘就是中秋后第二天“病逝”的。
玉簪，定是那时候不见的。
“吱呀——”
门被推开了。
翠儿站在门口，脸拉得老长。
“沈姑娘，主母让你过去。”
我放下粥碗。
“知道了。”
翠儿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
“姑娘最好安分点，别给主母添堵。”她阴阳怪气地说，“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我笑了笑。
“托你的福，昨晚睡得好得很。”
翠儿的脸，一下涨红了。
转身噔噔噔走了，裙角扫过门槛，差点绊倒。
春嬷嬷拉了拉我的袖子。
“姑娘，主母怕是没安好心。”
“我知道。”
我站起身，理了理洗得发白的襦裙。
“嬷嬷，帮我把银锁收起来。”
把银锁递给她时，指尖触到锁身。
冰凉。
内侧的“玉碎”二字，像要嵌进肉里。
主院在正厅旁边，朱门红墙，挂着大红灯笼。
和我的碎玉轩，是两个世界。
站在门口，就能听见柳氏的笑声。
“……瑶儿这身新衣裳真好看，不愧是苏州绣娘做的。”
推门进去。
柳氏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宝蓝色的褙子，正给嫡姐沈瑶插珠钗。
沈瑶穿着粉色绫罗裙，嘴角撇着，一脸不耐烦。
“哟，这不是阿绾吗？”柳氏抬眼，笑盈盈的，“可算来了，娘等你好一会儿了。”
我福了福身，没说话。
“昨儿个翠儿说，你把药碗打翻了？”柳氏慢悠悠地拨着佛珠，“怎么，嫌娘的药不好？”
“不敢。”我说，“夜里受了寒，怕喝了药更晕，就没敢喝。”
沈瑶嗤笑一声。
“我看她是不识好歹。娘好心给她药，她倒像是谁要害她似的。”
“瑶儿，”柳氏瞪了她一眼，又转向我，“阿绾身子弱，是该仔细些。”
她话锋一转，“不过，府里规矩不能破。你既住在这里，就得守主母的规矩。”
“昨儿个你打翻药碗，惊了主院的清净，就罚你抄《女诫》一百遍吧。”
一百遍。
够我抄到手指断。
“主母，”我抬头，“女儿手笨，怕是抄不好。不如……”
“不如什么？”柳氏挑眉。
“不如女儿去库房帮忙吧。”我说，“听说库房缺人手整理旧物，女儿笨手笨脚的，干些粗活还能行。”
柳氏的眼神，闪了一下。
库房。
娘的遗物，应该都在那里。
“你想去库房？”她笑了，“那里又脏又乱，你吃得消？”
“女儿不怕。”
沈瑶插嘴：“娘，别让她去！库房里有好多值钱的东西，万一被她偷了怎么办？”
“瑶儿说的是。”柳氏点头，“阿绾，不是娘不信你，实在是……”
“主母放心，”我打断她，“女儿可以让春嬷嬷跟着，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
柳氏沉默了片刻。
“也好。”她突然笑了，“既然你想去，就去吧。不过，要是出了半点差错，可别怪娘不讲情面。”
“谢主母。”
走出主院，阳光刺眼。
手心全是汗。
库房在府西北角，一个破旧的院子，门是锁着的，挂着把大铜锁。
看管库房的，是个瘸腿的老仆，姓王。
见我来，王老头很惊讶。
“沈姑娘？你来这儿做什么？”
“主母让我来帮忙整理旧物。”我说。
王老头嘟囔着，打开锁。
“里面乱得很，姑娘小心些。”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堆着满满的箱子，上面落着厚厚的灰。
“这些都是……”
“大多是各房不用的旧物，”王老头说，“还有些是过世的主子留下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过世的主子？”
“嗯，”他点头，“前几年去的李姨娘，还有……苏姨娘。”
娘的东西，果然在这里。
“王伯，”我说，“我想整理苏姨娘的遗物，可以吗？”
王老头犹豫了一下。
“主母没说……”
“主母让我随便整理，”我打断他，“苏姨娘的东西，我看着亲切，想多留点心。”
王老头叹了口气。
“行吧，你小心些，别弄坏了。”
他瘸着腿，慢慢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灰尘在阳光里跳舞。
我走到标着“苏姨娘”的箱子前。
箱子是红木的，上面刻着兰花，和娘的帕子一样。
锁着，但锁已经锈了。
我从头上拔下簪子，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开了。
箱子里，放着几件旧衣裳，料子不错，但都洗得发白了。
还有些针线笸箩，里面放着没绣完的帕子。
没有玉簪。
我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衣裳的袖口磨破了，帕子上的线松了。
都是娘用过的痕迹。
眼眶有点热。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找。
箱子最底下，压着个小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银饰， earrings，镯子，都很普通。
没有玉簪。
难道……被柳氏拿走了？
我不甘心，又去翻其他箱子。
李姨娘的，张姨娘的……
翻了半天，满手都是灰，还是没找到。
坐在地上，有点泄气。
难道我猜错了？
手无意中碰到口袋。
里面放着春嬷嬷给我的一块干粮。
突然想起银锁内侧的“玉碎”二字。
玉碎……
难道玉簪碎了？
我站起身，重新打开娘的箱子。
这次，我看得更仔细。
衣裳的褶皱里，帕子的边角……
突然，指尖触到一点尖锐的东西。
在一件旧棉袄的夹层里。
我把棉袄撕开个小口。
里面掉出个东西。
是块碎玉。
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
上面，能看到缠枝莲的花纹。
是娘的玉簪！
玉簪真的碎了！
我把碎玉攥在手里，冰凉刺骨。
为什么会碎？
是娘自己打碎的，还是……
“谁让你动苏姨娘的东西？！”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怒喝。
是翠儿。
她站在门口，叉着腰，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
“我……”
“你果然在偷东西！”翠儿冲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碎玉，“好啊，沈绾，竟敢在库房里偷东西，看我不告诉主母！”
“那是我娘的东西！”我去抢。
“胡说！”翠儿把碎玉揣进怀里，“苏姨娘的东西早就归公了，现在都是主母的！你敢私藏，就是偷盗！”
她对身后的丫鬟说：“把她抓起来，带去主母那里！”
两个小丫鬟上来拉我。
我挣扎着：“放开我！那是我娘的玉簪！”
“还敢嘴硬！”翠儿抬手，就想打我。
我猛地一躲。
她没打到，自己差点摔倒。
“反了你了！”翠儿气急败坏，“给我打！打到她服软为止！”
小丫鬟的手，落在我背上。
疼。
但我死死咬着牙，不吭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王老头的声音：“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翠儿瞪了我一眼，对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王伯，”她换上笑脸，“这沈绾在库房里偷东西，被我们抓住了。”
王老头看向我，眼神复杂。
“沈姑娘，你……”
“我没有偷东西，”我说，“那是我娘的玉簪碎片。”
“胡说！”翠儿喊道，“明明是你从箱子里偷的！我都看见了！”
正吵着，外面传来脚步声。
是柳氏。
她身边跟着沈瑶，慢悠悠地走进来。
“这是怎么了？”柳氏皱着眉。
“娘！”翠儿扑过去，“您看，沈绾在库房里偷东西，被我们抓住了！”
她把碎玉拿出来，递给柳氏。
柳氏看到碎玉，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哦？这是什么？”她故作惊讶。
“回主母，”我说，“是我娘的玉簪碎片。”
“玉簪碎片？”柳氏笑了，“苏姨娘的玉簪早就不见了，怎么会变成碎片在这里？”
她看向翠儿，“翠儿，你看到她从哪里拿的了吗？”
翠儿指着娘的箱子：“从那个箱子里！她把箱子都翻乱了！”
柳氏的脸色沉了下来。
“沈绾，你太让娘失望了。”
“库房里的东西，岂是你能随便动的？还敢谎称是你娘的玉簪，你安的什么心？”
“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沈瑶走上前，“我看你是想偷东西，被抓住了，就编瞎话！”
“娘，不能饶了她！”
柳氏叹了口气。
“沈绾，你可知错？”
我看着她手里的碎玉。
玉簪碎了。
娘的话，“玉碎……”
难道是在说这个？
“我没错。”我说。
“冥顽不灵！”柳氏怒了，“翠儿，把她关进柴房，好好反省！没我的命令，不准给她饭吃！”
两个小丫鬟又上来拉我。
这次，我没挣扎。
被推搡着走出库房，经过柳氏身边时。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主母，”我说，“玉簪碎了，金簪……还在吗？”
柳氏的眼神，猛地一缩。
她攥紧了手里的碎玉，指节发白。
“胡说八道什么！”她厉声喝道，“把她带走！”
柴房很小，又黑又潮。
角落里堆着干草，散发着霉味。
门被锁上了，外面传来翠儿幸灾乐祸的声音：“沈绾，你就在里面好好待着吧！”
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柳氏的反应，很奇怪。
她看到碎玉时，不惊讶。
听到金簪时，却慌了。
金簪一定和玉簪在一起。
玉簪碎了，金簪……
怀里的银锁，突然又烫起来。
比上次更烫。
眼前一黑。
我又进了梦里。
还是那个房间。
娘躺在地上，嘴角吐着白沫。
柳氏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那支金簪。
簪头的宝石，红得像血。
“妹妹，别怪我。”柳氏说，“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
她把金簪放进一个盒子里，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支簪子。
是娘的玉簪！
柳氏拿起玉簪，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的一声，玉簪碎了。
“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她把金簪和碎玉，一起放进盒子里。
转身，走向墙角的一个柜子。
打开柜子，里面有个暗格。
她把盒子放进去，锁好。
“娘！”我大喊。
柳氏突然回头，看向我这边。
她的眼睛，像毒蛇一样。
“谁？”
我猛地惊醒。
柴房里，一片漆黑。
只有门缝里透进一点光。
银锁不烫了。
但我记得清清楚楚。
柳氏把金簪和碎玉，藏在她房间的柜子暗格里！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
得出去。
必须在柳氏转移东西之前，拿到那个盒子。
柴房的门，是木锁。
我从头上拔下簪子，插进锁孔。
试了几次，没反应。
怎么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
“姑娘？”是春嬷嬷的声音。
“嬷嬷！”我凑到门边，“我在这儿！”
“嘘！”春嬷嬷压低声音，“我偷偷给你送点吃的。”
她把一个馒头从门缝里塞进来，“姑娘，你怎么惹主母生气了？”
“嬷嬷，我有很重要的事。”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事？”
“我要去主母的房间，找一个盒子。”我说，“在她的柜子暗格里。”
春嬷嬷吓了一跳：“姑娘，那可不行！主母的房间，怎么能随便进？”
“嬷嬷，那里面有我娘被害的证据！”我急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春嬷嬷沉默了片刻。
“你等着。”她说。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
春嬷嬷站在门口，脸色发白。
“姑娘，跟我来。”
我们趁着夜色，悄悄往主院走。
一路上，碰到几个巡逻的家丁。
春嬷嬷都用“沈姑娘不舒服，我带她去看大夫”应付过去了。
主院的门，没锁。
我们溜进去，来到柳氏的房间门口。
门是关着的。
“嬷嬷，你帮我看着点人。”我说。
春嬷嬷点头，紧张地看着四周。
我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去。
房间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户外透进的月光。
我走到墙角的柜子前。
和梦里的一样。
我打开柜子，摸索着。
果然，有个暗格。
上面有个小锁。
我掏出银锁，想试试能不能撬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谁？”
是柳氏的声音！
她没睡！
我吓得赶紧躲到柜子后面。
柳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柳氏在柜子里翻了翻，拿出那个盒子。
她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的金簪和碎玉，又关上。
“看来，得早点处理掉才行。”
她拿着盒子，转身走向床边。
把盒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然后，吹灭了灯。
房间里，一片漆黑。
只能听到柳氏的呼吸声。
我躲在柜子后面，一动不敢动。
怎么办？
盒子就在床头。
怎么拿？
过了一会儿，柳氏的呼吸变得均匀。
她睡着了。
我慢慢从柜子后面走出来，一步一步，挪到床边。
月光下，能看到那个盒子。
我伸出手，刚要碰到盒子。
柳氏突然翻了个身。
我赶紧缩回手，屏住呼吸。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
我又伸出手，抓住盒子，轻轻一拉。
“谁？！”
柳氏猛地坐起来！
她打开床头的灯，看到了我！
“沈绾？！”她又惊又怒，“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拿着盒子，转身就跑。
柳氏大喊：“抓贼啊！沈绾偷东西了！”
我冲出房间，春嬷嬷看到我，赶紧拉着我跑。
身后传来柳氏的尖叫声，还有家丁的脚步声。
“往哪儿跑？！”
我们慌不择路，跑到了花园里。
月光下，假山的影子像个怪物。
“姑娘，快！躲进假山后面！”春嬷嬷推了我一把。
我钻进假山的缝隙里，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
春嬷嬷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故意弄出动静。
“在那儿！”家丁的声音传来。
我听到春嬷嬷被抓住的声音，还有柳氏的怒骂声。
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假山后面，很暗。
我打开盒子。
里面，放着那支金簪，还有几块碎玉。
金簪的簪头，沾着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银锁，在怀里发烫。
我仿佛又听到了娘的声音。
“阿绾，娘没白疼你。”
我把金簪和碎玉揣进怀里，紧紧抱住盒子。
柳氏，春嬷嬷不会白受委屈的。
明天，我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么害死我娘的！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
我蜷缩在假山后面，一夜没睡。
等着天亮。
等着，给娘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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