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虚空，果然什么都没有，周围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灰，有点像终结之境的感觉。只是终结之境里，那些灰雾有不同的层次，是流动的。这里，却只是一片寂静的灰，看向哪里都一样。眼睛完全用不上，青岚干脆闭上眼睛，漂浮在虚空中。她试着打开传送门，没用，就连一朵小火苗她都造不出来。看来这里禁止使用任何法术。要死在这里了吗？她没有多少悲伤恐惧，反而很平静，甚至有种解脱感。然后她突然感觉到气流涌动，睁眼，胡四来了。
“你怎么来了？”青岚站直。难道是虚空产生的幻觉？但我也没想到他啊？想谁也不可能想他。
胡四走过来。“我来救你。哈哈，那是什么表情？我想象中，你应该更高兴一点。”
“不是幻觉？”
胡四轻轻抚摸她的脸，“不是，我是真的。”
青岚退后一步。“我试过，不能用任何法术。你知道怎么出去？”
“暂时还不知道，但我一定会带你出去。”胡四走开一段距离。
好吧。青岚安安静静看胡四做各种尝试，包括打开宝库，拿里面的法宝出来使用，尝试全都失败了。他也出不去，那岂不是意味着，他的宝库中的界石不会被破坏，他为祸人间的各种计划失败了？太好了，青岚高兴起来。
胡四看了她一眼。“和你单独待着，不被各种杂事打扰，我也挺高兴，但我们还是先出去比较好。一起想想办法？”
“不用了，我挺喜欢这里。”青岚笑了。胡四要困死在这里，好极了。
胡四呆了一下。“你真的这么开心啊？难得一见，你真心的笑。好吧，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好好聊聊，坦诚相待。”他放弃尝试，走回青岚旁边。
要聊天？沉浸在轻松愉悦中的青岚，不再害怕。“你是不是知道最后一块界石在哪里？”
“没错。很多年以前，我曾经流浪到翠缥原，在他们的图书馆里看到过一位名叫百川的女士留下的日记。日记中记录了一块会唱歌的石头，位于终结之境，是界墙的起点和终点。其实，我比石中焰更早认识纤云。”
“所以，你对我和我娘的纠缠，都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能打开去往终结之境的通道，对吧？”
“一开始是的，但是——我刚刚跳下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考，只是跟随本能。我没去想你能开门，只是完全无法接受失去你。”
“真的吗？”青岚冷笑。
“我发誓，在这里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若有半点虚假，必遭天打雷劈。”
青岚有些动容，他居然说的是真话。但转念一想，不对，这里又不是妖界，在这里发的誓有效果吗？
“你若还有怀疑，等我们回去通天崖，我可以再起誓一次。”胡四说。
青岚收敛起表情，可不能再轻易被他看穿我心里在想什么。“你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执念，一定要摧毁界墙？我能理解你想掠夺蜀山，毕竟那里有很多宝物。可为什么一定要毁灭人界？”
“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世吧？这也就是我打算过几天对你讲的故事。”
“不知道。”青岚曾经多方打听过胡四的身世，却没有打听到任何确切的消息。他的家世，来自哪里，没有谁知道。
“我不是纯种妖精，是半妖，我的父亲是人类。”
青岚震惊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半妖能修炼到这种程度。够得上大妖级别的妖精基本都是有家族传承的纯种妖怪，石中焰这样没有家世的妖精已经非常罕见，更不用说半妖了。
胡四躺下来，闭上眼睛。“该从哪里讲起呢？很久以前，人间有一只小狐妖，爱上了一个男人。”
那只美丽的狐妖原本只是在山中修行，忽一日，一个考试落榜的书生回家途中迷路走进大山。那书生姓张，温柔儒雅且俊秀，一举一动都很有礼貌。狐妖说自己的父母避战乱隐居山中，如今只剩自己孤苦伶仃。张生也是孤儿，被这些话打动，两个抱头痛哭。第二天，他们就以天地为媒，定了终身。狐妖陪着张生回了老家。当然，一路上的各种花销都是狐妖想办法搞来的。靠着狐妖的法术，他们回到老家时已经聚集了不少的财富和仆从。然后就是置办房屋田产，生孩子。这时候问题来了，那个孩子有妖的血统，长得太快了。各种议论纷纷。狐妖想了个法子，用妖术抑制孩子长大，几个月后，孩子夭折了。就这样，她每生下一个孩子，都要想办法抑制孩子的生长，孩子们一个个死了。
青岚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和丈夫坦承，自己是狐妖，不是人？那些财富莫名其妙地聚集，难道张生没有怀疑过？”
“问得好，我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可她当时已经神智不清，每一次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有时说，张生的家族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绝不会允许他娶妖精。有时说，张生吓坏了，不敢靠近她，她只好哄他，说是骗他的。”
停了一会儿，胡四继续说：“我猜，那个混蛋人类早就知道她是妖，只是他穷困的时候想要财富，等富了之后又想要娶高门贵女，同时，他还不想失去财富，不想背负薄情寡义的名声。所以他才故意制造出各种谣言，假装出各种不得已，就这样，慢慢逼疯那只狐妖。”胡四的脸上露出真切的悲痛与愤怒。“我是她的第四个孩子，生下我的时候，母亲已经半疯了。”
也就是在胡四出生那一年，张生考中了进士，某个权臣想将女儿嫁给他。张生回家时，带回来一个蜀山道士。道士认出了妖怪，把狐妖和胡四全都抓住。道士问张生，想如何处理，狐妖当时有孕在身，毕竟是张生的孩子。张生坚持要道士把妖怪全都杀死。狐妖和她肚里的孩子、胡四，每一个都要死。最终，道士并没有按张生所说的做，而是把他们带回蜀山，然后扔进妖界。
狐妖彻底疯了。在她开心的时候，她会唱歌给胡四和胡五妹听，让他们乖乖等爹爹回家。不开心的时候，就拼命打骂他们，骂他们是贱男人的贱种。胡四遭受的毒打更为严重，因为他长得像张生。
胡四停了下来，讲不下去。
他说的都是真的，青岚能感觉到，他的悲伤、愤怒、痛苦全是真的。她害怕了。这样真实的胡四，比那个虚伪、强势、变态、擅于控制的胡四更加可怕。
“后来呢？你去报仇了吧？”
“当然。只可惜，我所有的修行都是自学，进境太慢了，一直费了我十年时间，才终于能悄悄穿过蜀山。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入赘高门，成了员外郎老爷。还和高门贵女生了一儿一女。我把他的孩子摔死在他面前，让他们全家上下都知道他的罪行。”
青岚打了个寒颤，那两个孩子太可怜了，那三个死去的半妖孩子也同样可怜。“既然你已经报了仇，也解恨了吧，为什么还要——”
“解恨？还差得远。你以为，当那些人类听完整件事后，会作何反应？”胡四愤怒地看过来，青岚抖了一下。胡四垂眼低头收敛怒色，再抬头时已不是狂怒状态。“抱歉，我不是要凶你。”
“我猜，他们会把张生赶出门，令他名誉扫地，一无所有。”
“哈，我当年也是这样以为的。我在他的宅院里看着，等着，想看他遭报应。结果，什么都没有等到。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依然享受着他的荣华富贵。我打听明白了，对于人类来说，妖只是一种低贱的生物，就算被逼疯、被杀死，也根本不算什么。在他的家人掩护下，张生逃出去藏在一个寺庙里，最终，我找到他，杀了他。但还不够，杀了他全家也不够。”
“所以，你才想打破界墙，向整个人界复仇？”
“我给人界降下一场血与火的试炼，让那些只会躲在蜀山和界墙后面的虚伪人类，露出他们的阴暗和残忍，并臣服于强大。”
青岚有些理解胡四的心理了，但这样仍然不对，可要如何劝说他呢？啊，不对，我竟然认为他是可以被劝说的？怎么会？
一阵沉默。
青岚说：“你不着急出去了吗？”
“不急，一定会有救援来的。”
“你对他们那么有信心？”青岚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他们应该巴不得你死了吧？
“不，金魇和陆成峰，我死了，他们就可能为王，不会特别费心来救我。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妖或人来救你。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破除虚空的本事，若是没有……”
是呀，父亲和暮霞应该会来救我，而且两个都性子冲动，万一他们……我只想着把胡四困死在这里挺好的，没考虑他们的风险。糟了。但转念一想，胡四为什么要故意提点我？能够为人间和蜀山除去一个祸害，让他们用性命冒险，值得吗？如果要回去，我还能想到什么办法？如果能有一小片空间，令我能打开传送门……不，不能让胡四回去。
胡四忽然说：“你想不想讲讲你的童年生活？”
“你想听？”
“想听。而且，你不拿出来讲讲，可能很快就要忘记了。虚空的厉害之处，就是能将你完全吞噬，从你的记忆开始。”
青岚心里一慌，若是没有了记忆，那我是谁？“我从小生活在侯府中，但并不是被关起来那种养法。爹娘经常带我出去，游玩、逛街、打猎等等。有一次，我们在山顶发现了一对鹧鸪，特别漂亮，那座山——我不记得山的名字了。奇怪，我明明经常想起来。”
“继续往下讲，就叫它‘那座山’好了。”
“那对鹧鸪的羽毛由各种颜色构成，光彩夺目。我想把它们抓回去养，萧大叔网住它们，拴住它们的双腿放地上给我玩。母亲却让我看一会儿就放了它们。我很不开心。母亲说，它们也是其他鹧鸪的父母、儿女，它们的亲人也会想念它们。可我也会想念它们啊，我哭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我，我会把关在笼子里送给你。”
“我知道你会。”
“后来呢？”
“后来，那一对鹧鸪终究还是放了。回家路过市集时，母亲给我买了一个——一个小玩意儿，我记不起来是什么了。”
记忆在消失，曾经那些如同慧绣一般精美巧妙的画面，破了一个个小洞。到了最后，这些小洞会连成一片，变成一个巨大的洞将她吞噬，她会忘记一切使她成为她的东西。不，不，不能这样想下去，不能恐慌。往好处想想，如果胡四没了所有坏的记忆，他会不会变成一个还不错的妖？不，不，不能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死在这里对人妖两界、万千生灵都是好事。
胡四说：“你也想出去对不对？”
“我不想。”话一出口，青岚就发现了，自己的语气根本没有之前那样坚决和乐观。她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可她想要死的时候还是她自己。
胡四笑了笑。“如果我答应你，出去后，我不参与那场竞赛，你会考虑尽快出去吗？”
“啊？在赌上了界石和齐道长的生死的情况下，你宁愿袖手旁观？为什么？”
“第一，这样你才可能愿意出去。我的记忆固然有无数痛苦在其中，我仍然不想失去。若没了记忆，那我是谁？第二，这里的时间流逝，和外界完全不同，我们出去的时候，说不定竞赛已经结束了。第三，若李道长那边，真的决定只派蜀山的人上场，那我这边的胜算更大，就算我不在，也一样。”胡四停了一下，说，“这些理由够充分了吗？”
青岚有些心动，转瞬立刻制止自己。不，不能相信他的任何花言巧语。我只是太害怕了。她双手抱膝，绻成一团，在心里默念：爹、娘，借我一点力量，让我能安安心心死去。不要想飞儿，父亲和桃叶、暮霞一定会照顾好他。胡四的戒指能打开宝库，那是一个独立于虚空之外的空间。在那里，我大概能打开传送门。虚空啊，先把我这个念头拿走吧，让我死心，让我绝望。
可虚空不回应她的祈求，她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那个能逃出去的念头却一直在啃噬着她的心。疼，忍，仿佛没完没了。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空白的女子站起来，打量四周，问：“你是谁？这是哪里？对了，我是谁？”
胡四的记忆也在消失，但消失得很慢。那些无足轻重的记忆，消失了也无所谓，所有真正重要的事，他都记着。但还是要抓紧时间，说服这个绻成一团的小女孩。要怎么才能打消她求死的决心？软化和恐吓都没有用吗？要不要抛出飞儿这个杀器？但杀器不能随意乱抛。
忽然，青岚站了起来，说：“你是谁？这是哪里？对了，我是谁？”
她的眼神依旧闪着聪慧的光，却没有哀愁，只有清亮，如孩童一般的好奇和无所畏惧。这是，她求死的心太过强烈，以至于快速失去了记忆？
胡四笑了。“你叫青岚，是我的妻子。我叫胡四，你平常都叫我四郎。”
“我们是夫妻？那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这里好像不是正常的世界？”
“对，我们是夫妻，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叫胡飞。为了救飞儿，我们来求一个老神仙，却被一个坏人将你推落虚空。我为救你，也跟了来。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会导致失忆。”
青岚低语，“飞儿，我的孩子……”又问：“那我们是不是要快些出去？怎么办？我——我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我刚刚想到一个好主意。随我来。”
胡四打开宝库，将她带进去。“这里能使用法术。你试试打开传送门。”
“开传送门？我不会啊。”
宝库中，有能够令她恢复记忆的法宝，可是，胡四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我可以借用你的法术来开门，但是你要相信我，你能相信我吗？”
青岚犹豫着点头。“会很痛吗？”
“不会。只要你跪下，宣誓效忠于我，尊我为你的王。”
“效忠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要听你的？”
“哈哈，不用，这只是一个形式，方便我使用你的法术。等离开虚空之后，我就会解除你的效忠，我发誓。”
“好吧。要怎么宣誓？”
胡四教给她。
青岚跪下，说：“我，青岚，在此立誓，愿尊胡四为我的首领，我的王，我会听从王的命令，保护王的性命。”
胡四把手放到她的额头上。“我接受你的效忠。”说完，把她扶起来。“我现在要控制你的身体，只控制一小会儿，别怕。”
在青岚提出疑问之前，胡四祭出王玺，一道黄色的光笼罩她全身，她变得僵直，不能说话不能动。胡四很喜欢使用王玺的时刻，但现在没空回味。
胡四命令：“打开去往通天崖王宫的传送门。”
青岚的眼里满是疑惑，手却自己动了起来，传送门打开。胡四抱着她，穿过传送门，回到星月宫门口。然后，解除了对她身体的控制。她的表情从惊恐变成镇定。
两个侍卫过来，看清楚他们之后，说：“大王，王后。”
很好，很有眼色。胡四满意地挥手让他们走开。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让我变成僵尸。我隐约记得，这样的僵尸，很可怕。”
“傻瓜，你怎么会这样瞎想？我对你疼爱唯恐不够，哪里会这样对你？”胡四把手放到青岚额头上，说，“我解除你的效忠。”
青岚高兴起来，“现在，我不用听你的命令了？”
“当然，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还会听你的话。”
“原来你没有骗我，你真是好人，我不该怀疑你。”
胡四真的开心了，趁势牵住她的手，再也不想放开。“我们都是妖，不是人。”
“哦，对，好像是这样，我有点糊涂了。”
“没关系，我会随时提醒你。”
“我们来这里，是不是看孩子？他是在附近吧？”
“没错，他就睡在冰川里。”胡四指了指冰川。“现在去看也没有用，他醒不过来，没有意识。要紧的是，赶紧去找元元子来救他。”
“好，是不是又要开门过去？”
“这其中有个棘手的问题。元元子所在的空岛，没有他特制的船，几乎不可能到达。你的传送之术很强，但也不行。”
“为何不行？是因为我不记得了吗？那像刚才一样，你控制我来开门？”
“要去那里，难度极大，我的控制之术做不到这么精细且高难度的传送。”
“那要怎么办？”
“我有一个办法，但不知你是否愿意。只要我们重续夫妻之约，就能合力施为，破开空岛的障碍。”
青岚自言自语地说：“对，妖的婚姻是需要续约的，我有些印象。”停了一下，她问：“那我为什么没有和你续约？”眼神中满是戒备。
胡四叹气，“飞儿去人间闯了祸，险些被人杀死，你怨恨我，太过溺爱他，又没有保护好他。”
青岚想了一会儿，说：“你带我去看看孩子。”
胡四带她飞上冰川。她看到胡飞的刹那，泪流满面。看来，就算没了记忆，有些连接也总是在的。
青岚说：“好，我答应你，重续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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