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太骄傲了，身份到底是一道隐患，虞寄北始终对梁瀛的太子身份心怀忧虑，而至于梁瀛，他从始至终，就没有从当初被匈奴欺压的阴影里走出来，从虞府到皇宫，除却虞寄北，没有任何其他人曾打消他的不安。
只是他善于隐藏，善于压制，直到有一天这根引线被点燃。
梁瀛的身体在虞寄北离开的两年后算是稳住了，这期间，他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直到边境一跃多了个年轻气盛的小将军。
连带着路边的说书摊子都换了词，“只见那小将军，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将为首几人耍得团团转，挑落了台上烽火，直刺敕努儿首级，意气风发，毫毛未损，一代兵神，不过如是。”
敕努儿便是当初差人追杀他的二皇子，梁瀛默默听着，只觉得天道好轮回。
即使他们并不相熟，他也会觉得虞寄北是个良将，他的手宽大深厚，力量强劲，可掰开巨石一般重的弓弩，在旁人手里躁动不安的马，他朗笑一声跃上，不出一刻钟便能驯服。担任浙直总督时，固然吃了几次败仗，算是磨砺了布阵军法，后面便再无败绩。
他是天生的将才。
本就不该做质子，圈在这宫闱里。
相对的，虞寄北在西北崭露头角，虞将军便被调回京城附近，梁瀛备了些礼探访。李夫人看着心疼，却也不像从前那般上前摸他的脑袋，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怕被曲解，最终还是小心地问候了一句：“殿下长高了。”
梁瀛看着已经生出细纹的李夫人，交谈了几句觉得生硬客套，中途便离开了，只让跟随的人补了些礼以示歉意。
他不怨李夫人，梁瀛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抽条拔节似地长，周围的豺狼虎豹一刻也不让他懈怠，总归有着这身衣冠，绝不能是从前那个小奴。
他是被那些文官中的一派扶上来的，在此期间他像是故意要与太傅作对似的，提拔举荐了一些敌对派系的人，但是太傅只是欣慰地笑了，对着梁瀛头一回露出了认可之意：“殿下懂了许多。”
严厉苛刻但忧国忧民，太傅到底是将他一手培养看护至如今的人，否则底下蹲居的所谓重臣权臣，哪一个都能把他剥皮抽筋，生吞殆尽。面对这般的老师，他又怎能多生怨怼。
若说开始他只是个空有太子头衔的架子，是太傅用他几十年的阅历一点点往架子里塞棉花，撑起了现在这个梁瀛。
他能笑里藏刀，不动声色地挑动左丞一脉，又能四两拨千斤地给右丞换血，最终避免了第二个如自己这般的太子的诞生，一路无阻地进入大殿，按着垂垂老矣的皇帝的手书了诏书，坐上皇位。
所以在梁瀛对他下手时，这位耄耋老人也并不意外。他看着新帝为他亲自提笔写的乞骸骨上书，只是摸了摸他的胡子：“陛下，可是清流一派泛滥了？”
面对多年教导的恩师，梁瀛还是不免露怯，他深吸了一口气：“是老师教我，治官如治河，即便清流端正，若是势力泛滥，亦芝兰当路，不得不锄。”
他不能让权力太大的人在这个朝堂停太久，梁瀛需要拔擢一些自己的人。
“陛下是令人骄傲的学生。”鲜少夸他的老师呵呵一笑，仿佛摆脱了严肃太傅的模子，对他露出几分真来，他最后朝着他悉心照顾多年的新皇下拜，“陛下，往后路千万珍重，珍重。”
最后一个皇帝爱重的人，也离开了这深宫。
他把最好的制衡术，无所保留地用在了自己身上。
但是梁瀛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他会在一个夜里收到虞寄北死讯的急报。
那日夏末的最后一只蝉也息了嘶鸣，京城里正下着一场绵绵不绝的秋雨。
“小将军英勇无双，将匈奴驱至焉支山外，奈何此地崖高，不曾想残军伏埋在侧，抗击中前胸不慎中箭，拿下此关后心竭而亡。”
梁瀛听着奏报，看着棺椁里闭目的人。
他的身上已经打理好，尸身由玉片包裹，周围裹了多层丝帛，周遭填充了麝香冰片，长相成熟了些，估摸在行军途中没来得及打理，长了好些胡茬，梁瀛上手碰了碰，有些硌人。
虞寄北大概知道他不喜这些，每回见他都将他引以为豪的胡子给剃得干干净净，又埋在他肩上，抱怨自己回去要被军中下属给调笑，讨巧一般地从梁瀛这里换来更多好处。
和几年前离别时一样，浓眉微蹙着，紧闭的双目仿佛下一刻就能睁开。
李夫人哭晕了过去，他们老来得子，养出这么一个天纵英才的虞寄北，此刻命运弄人，竟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将军府邸飘了白带，虞寄北从前喜欢的红绸红灯笼通通撤了下去。
梁瀛讨厌起了白色。
在听奏报时，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虞寄北放着其他更宽敞的道不走，偏要去走那条狭径。
直到御医在守军彻底占领焉支山后大喜过望地前来，请他差人去那里，说古籍有载，那里的最高处的崖边，生长着一味可以入药的花，极寒的性情正好可以冲了毒性，能让梁瀛身上的病不再反复。
梁瀛听了这话，苦涩的药还在嘴边，他忽然什么味道都尝不到了。
大皇子幼年让他采花，生在高高的崖壁上，他还以为是故意为难，才非要这样安排。
或许当年突如其来的运气，都并非没有来处。
或许他偶尔一次险险避开踏空的石壁，往后就有虞寄北躲闪不及，中了这一箭。
梁瀛没法不这么想。
虞寄北的死让他恍惚，他非要找个人去怪，匈奴的王已经下跪献了降书，过失的部将已经惩处，他挥刀也挥得不痛快，最后只能朝着他自己。
是他这条卑贱的性命，害死了虞寄北。
他妥帖地打点了后事，承诺会替虞寄北给老夫妇颐养天年，但第二年老夫人便悲痛过度离世，将军带着沧桑的白发，来与他作别。
虞将军头一回卸下他的尊卑礼节，双目含泪地来握梁瀛的手，张口欲语又压了下去，老将军颤抖着唇，只是看着梁瀛：“陛下，莫要伤怀，若是得了空闲，可来江南见见吾儿。”
虞寄北埋在了江南。
老将军在隔年离世，将军府换了旁支，梁瀛穿着一身孝服凭吊，朝内没有官员敢说什么。
这时候，他才收到了一个木匣，里面放着厚厚的信件，好些被雨水打皱，又或者沾了黄沙，脆弱地一碰即散，边角都泛了黄。
从他们离别的时候开始，几乎是十日一封，开始时是殷切地道歉，虞寄北觉得他们只是吵架了，后来发现自己的信件都被退回来，语气焦急起来。梁瀛仔细又小心地翻看着，都能想象这人说这些话的语气。
“臣嘴笨，书从没好好读，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恃宠而骄冲着殿下耍脾气，臣到了地方便自己领了三十大板子，只求殿下不要郁结于心。”
“殿下不读信，臣日夜难寐，晚上唉声叹气，被副将揪着耳朵骂了一通。”
“新年伊始，臣在这边庙宇上了香，求殿下来年安康。殿下可有想臣？”最后一句滴了几滴墨迹，想来是犹豫了片刻才下笔。
“听闻殿下登基，不，要唤陛下了，末将高兴，连带着边境放了三日操练，陛下龙体康健。”
几百页纸，层层叠叠，在最危急的时候是短短几句，闲下来就满满一张。
或许是后来知道会被退回来，语气便变得大胆起来。
“阿营坏，和以前一样生气便不理人。”
“我要努力当上那大将军，做你最锋利的刀刃，届时，就无人敢妄言，也无人敢将我们分开。”
“今日捉了那匈奴敕努儿，为了辱没我朝，什么话都说了出来——阿营以前受了这么多苦，为什么一字不说呢？是不信我吗？我讨厌这样的阿营，但更想日夜兼程回去，抱抱我的阿营。”
梁瀛手颤了颤，翻开了最后一页。
“听匈奴那儿传闻，高山的花可治百病，阿营等我，等我攻下那里，摘了花便回来。”
“希望到时候你能消消气，听我说说话。”
“我好想你。”
约莫是被朝中势力拦阻，这些信从未有一封送到他手上。
梁瀛眼前模糊，他死死攥着手中的信纸，他想说话，却猛然向旁边干呕，他伸手挡住了上前来的侍从，伏在桌案艰难地喘息。
这雨太大了，他想，让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天地间好像到处都在下雨，让道路都变得阻塞，让那应该采着花归来的将军，都被困在了路上。
江南从此成了梁瀛不敢踏足的地方，他这辈子对江南的印象永远地停留在了虞寄北的描绘里，那里烟雨行舟，小桥流水，只要他不去见那坟茔，虞寄北似乎就在那里和虞将军夫妇一道好好地生活，采上一株莲，唱着那支歌，等着见他心爱的人。
梁瀛再未出过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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