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雨，闷热，又绵密。
雨水唰的一下，冲湿了青瓦飞檐，也浇得陆府的内院里的药味愈发浓重。
薛君意将最后一勺药倒进白瓷碗里，瓷勺碰着碗沿，发出轻脆的响声，薛碧君抱着手看着她动作。
“六妹妹，我看你现在有点分身乏术了……”薛碧君笑着。
“姐姐，既然知道我分身乏术，那就不要光看笑话了……”薛君意把一碗药汤递给薛碧君。
“那我倒要问问，你这是打算把这一碗送给谁呢？让我去喂哪一位呢？”薛碧君笑着问。
“自然是……纪连枝了……”薛君意笑着。
薛碧君明白她的为难，笑着说“好吧。”
薛碧君端着药正要往纪连枝的房间去，就遇到穆弘缨，“穆大人，不去刑部，在这里做什么？”
“喂药。”穆弘缨接过药，往纪连枝房间去了。
“六妹妹拜托我来着的，你怎么抢了我的活？”薛碧君催促。
“不喜欢你喂其他男子喝药，你只能喂我喝药。”穆弘缨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君意则端着另外一碗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陆铮侧躺着，锦被滑落至腰际，露出的光滑的脊背，前面的锦被刚好落到腹肌上。
他额头冒着层细密的冷汗。
薛君意进来的时候，他刚用帕子把冷汗给擦去了。
薛君意放下药碗，接过他擦拭的帕子，将帕子泡了温水，拧干，再递给他。
陆铮将锦被往上拉了拉“多谢你！”
“别再说谢了，我都要听出茧子来了……”薛君意笑。
薛君意端过药碗，要喂他喝药。
陆铮想接过药碗“不如我自己喝吧？”
薛君意执意要喂“又是你自己说的，让我服侍你一日三餐，结果到头来，连厨房也不让我进，那我只好帮你煎药了。”
“只是玩笑话，怎能当真呢？”陆铮微微扯了扯嘴角。
薛君意把药碗递给他“那你自己喝吧，我帮你擦一擦别的地方。”
陆铮接过药碗，下一秒愣住“你说什么？”
还不等她回应，就见薛君意将被子掀开，露出陆铮受伤的膝盖。
薛君意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再次看见，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这得多痛啊？
皮磨破了，骨头也磨损了……
薛君意拿药细细擦拭伤口，轻柔地像是对待婴儿一样，又轻轻吹了吹。
呼出的微热的气息，让陆铮觉得伤口有点麻麻赖赖的。
他看着弯腰照顾他的薛君意的认真的模样打动，但是又听着她之前和纪连枝说“你不要多心，我只是去还恩情去了……”
陆铮在想，难道两个人当真有缘无分吗？
“又疼了？”薛君意看着陆铮蹙起的眉头，放轻声音问。
陆铮抿了抿嘴，摇摇头“没有。”
薛君意刚要坐下，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芙蓉掀着帘子进来，脸色发白：“小姐，不好了，小纪大夫……他……”
薛君意的心猛地一揪，站了起来“他怎么了？”
陆铮也微微探着身子。
“刚刚喝不下药，吐了，现在人又起了热，昏过去了……”芙蓉看了一眼屋内，两个人没有做别的什么，开口。
陆铮看芙蓉的动作，微微扯了扯嘴角，带着一点苦笑，对着薛君意说“你去那边看看吧，我这边都弄好了，我躺着休息就是了……”
薛君意有点过意不去，“那我一会儿再过来……”
薛君意提着裙摆奔了出去，“怎么会……”她匆匆往回赶，嘴里喃喃。
芙蓉在后面追。
穆弘缨和薛碧君在拐角处看着。
“我赌纪连枝赢。”穆弘缨率先开口。
薛碧君白了他一眼“我不跟你赌……”
“你怕输？”穆弘缨问。
“那你有本事你赌陆铮赢啊？”薛碧君开口。
“那我要是赢了，你打算怎么办？”穆弘缨问。
薛碧君扭头就走“我就说了不和你赌，你总是要把重要的事情当赌注。”
穆弘缨追了上去。
……
夜色沉沉，纪连枝不知何时醒了，墨色的眸子在帐幔阴影里沉沉望着担心地看着他的薛君意，声音哑得像被电击的鸭子：“陆铮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今日给他擦了药，擦了一半，你昏倒了，芙蓉来报，我又赶回来了……”薛君意用帕子试图擦干被雨气打湿的鬓发，“你既然醒了，我再去陆铮那瞧上一眼便回，药在案上，你记得喝……”
纪连枝伸手拉住要走的薛君意，薛君意看着他“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好长的梦，梦里面我走在一条悠长又狭窄的黑色的过道，没有行人，只有一团团黑色的迷雾遮盖着前路。我看到你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追，然后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觉得膝盖痛的要死……等我再抬起头，发现你跟陆铮走了。”纪连枝眼眶红红的。
薛君意握住他的手“梦都是反的，你别担心……”
“那你会一直坚定的选择我吗？还是说有一日你也会选择陆铮呢？”纪连枝问。
薛君意看着他的脸还有急切的眼神，当下却给不出答案，因为陆铮也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哎……”薛君意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为难过。
“如果另外一个薛君意能够复生就好了，这样也许就能解决了。”薛君意叹气。
纪连枝试图爬起来，薛君意扶住他“你好好躺着，别乱动了……”
“即使另外一个复生，即使有一模一样的你，我想，他可能想要的都只是你而已，就像我也是一样，我要的只是你……”纪连枝认真地开口。
“那叫我怎么做呢？我也很难做呀，我又不能把我一个人当柴使，劈成两半，这里塞一半，那里塞一半。”薛君意蹙眉。
纪连枝温柔地拿起她的手，用脸轻轻贴了上去“好阿意，我知道的，我只是，占有欲作祟，不想你和他过多接触，即使他对你有恩……”
薛君意见他这样，火气冒不上来了，叹了一口气“都是冤家！都是冤家！”
纪连枝可怜巴巴地说“那今天能不能不去瞧他了？或者说瞧完他，能不能回来陪我睡？”
薛君意眼睛瞪得老大“你讲虾米？”
纪连枝听懂了她的话“好了，逗你的，你去吧，虽然我会难过，会伤心，但是也不希望你难做……”
薛君意点点头，“我要是没回来，你就早点休息吧。”
说完，她提着裙摆出去了，穿过回廊，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带着一丝丝寒意，她手里头的灯笼也被风吹得咔哒作响。
陆铮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宣纸。
薛君意伸手探他额头，烫得惊人“怎么弄的？那边刚退了热，这边又烧起来了……”她急得声音发颤，却见陆铮睫毛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先顾着他吧，我没关系的……”
薛君意刚要去找人，就被陆铮一把拉过，四片柔软的唇相贴，薛君意瞪大了眼睛。
薛君意见他无意识，迅速起身，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去找老管家。
陆铮见人走远了，鼻子一酸，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这辈子没有这么憋屈过，他要什么都能得到，为什么，偏偏薛君意得不到呢？
薛君意叫来了人，忙叫人帮陆铮诊断。
又是一顿忙活，到夜半了。
另外一边左等右等也不见薛君意回来的纪连枝，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薛君意累得在陆铮床边睡着了。
陆铮夜里起来给她披了薄被子，还好是让人准备了躺椅，不然趴着睡一晚上，也够呛。
纪连枝这边，睁眼到天亮。
天亮了，雨还没停，内院的空气却比主院的寒雨更冷。
纪连枝生气地翻了个身。
薛君意刚从陆铮的房间回来，衣襟还沾着那边的药味，就见纪连枝背对着自己，纪连枝声音闷闷的“你回来了？”
“嗯……”薛君意点点头，“陆铮那边，热退下去了，昨晚上烧的厉害，所以我才没回来……”薛君意试图解释为什么没回来。
纪连枝的床边打翻的药碗碎片已被收拾干净，只剩案上的水渍还没干透。
“哼……”纪连枝冷哼一声。
“你只顾着陆铮，我这边想喝口水都做不到……”纪连枝说着有些哽咽了。
薛君意想安抚他“是我不好，那我重新给你倒点水好不好？”
纪连枝想了想，原本想说好，但是又想到了什么，下一秒声音就冷得像淬了冰：“算了，还是陆铮娇贵，我不值得你守着，你去守着他吧……”
薛君意觉得奇怪“你吃爆竹了？气性这么大……”
“是，那怎么了？”纪连枝将错就错，“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也不在意我，既如此，不如一心一意对待陆铮就好了嘛……”
“陆铮那边，发热了，需得有人盯着，我不是故意不回的……”薛君意疲惫地看了一眼纪连枝，揉了揉眉心，“我没有不在意你，你这样说，我很伤心……”
纪连枝一愣……
但是想到早上太子来过了，为了帮太子，他也只能顺着说“那你就离开吧，如果伤心的话……”
“你说什么？”薛君意猛地抬眼，眼眸里全是不可思议。
“反正我在你心里，也没有陆铮重要……我躺在这里快渴死了，你却总想着往别处跑！”纪连枝发着脾气。
薛君意按住跳动的眉心，心里念着，莫生气莫生气，自己挑的对象，要忍耐一下。
薛君意给他重新倒了碗水，试图要去把他掰过来，“来，我倒了水，你不给我喝完，你就跟我姓！”
“薛君意！你不要这么粗鲁地对待我！我也是个伤员好吗？”纪连枝也来了气，声音不由得拔高。
纪连枝转过身来，看着她。
薛君意眼里满是看不懂，“我就出去一个晚上，你怎么就这样了？还是说你之前都是装的？”
“陆铮为了我，弄伤了膝盖，我岂能坐视不理？”薛君意接着说。
“好一个岂能坐视不理。”纪连枝笑了出声，笑意却没到眼底，“那我呢？那我难道就没受伤吗？”
薛君意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疼。她咬着唇没再争辩，转身想去外头透口气，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去哪？又要去陆铮那？”
“我去给纪大少爷煎药！”薛君意试图甩开他的手。
“不必了。”纪连枝松开她的手。
“你不用管我了，自有人会来管我，你自己管好陆铮就行了……”纪连枝说完就翻身过去了。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薛君意里。
她望着他的后脑勺，忽然觉得陌生，转身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在身后冷冷道：“走了就别回来了！”
薛君意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没回头。
谁知中午，陆府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南宫娉婷。
这南宫娉婷当初为了纪连枝发火的事情，小部分人可是知道的很清楚，如今她突然到访，陆家的人都猜不透她的用意。
陆铮在床上躺着，听见通报时，指尖顿了顿。
芙蓉凑到薛君意耳边低语：“小姐，那个南宫娉婷冲小纪大夫的房间去了……要管管吗？”
薛君意沉默地摇摇头“不管。”
南宫娉婷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宫装，珠翠环绕，见到纪连枝，便露出得意的笑：“我说什么来着，到头来……还是我更在意你吧？”
“听闻你受伤了，我特意带了点东西来慰问你……”南宫娉婷让人把补品放下。
纪连枝淡淡颔首，态度疏离“多谢你的好意。”
南宫娉婷却不在意，目光扫过桌子上的水碗，“怎么，有人给你倒好的水，你都不喝？”
“这不关你的事……”纪连枝平静回答。
“你可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皇兄什么……”南宫娉婷噘着嘴。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南宫娉婷，落在着急赶来的薛君意的微微发白的脸上，忽然勾了勾唇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好啊，我同意重新考虑和你商量婚姻大事，毕竟我父母的确需要我光宗耀祖……”
薛君意只觉得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
芙蓉扶住薛君意“小姐，你没事吧？”
“你听到了吗？薛君意，我说过你永远不如我……”南宫娉婷嚣张地笑着，走了。
薛君意看了一眼正在看着自己的纪连枝，随口吐了一句“有毛病，神经病。”
就让芙蓉扶着自己离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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