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缠了整座山一夜，蓬松的积雪漫过屋檐，将村庄裹成一片素白，唯有几缕炊烟在雪雾里轻轻飘着，才算勾出几分人气。
“哗啦——咔！”天还没亮透，男人们已抄起扫帚铁锹。扫帚扫过积雪的“沙沙”声里，混着铁锹刃磕在冻硬地面的脆响，额角的热气刚冒出来，就被冷风卷成细白的雾，顺着广场清理出一条条黑褐色的路。
灶房里的锅盖“吱呀”掀开时，女人们总要笑着拍开身后的小手——那是馋早饭的孩子，指尖还沾着灶间的暖意，却被锅里飘出的米香勾得不肯挪步。
早饭刚过，厚重的乌云忽然被撕开几道口子。金光“唰”地落在雪地上，晃得方楠下意识眯起眼，伸手挡住身边两个孩子的眼睛。
“柯老师，都齐了？”
“贡品现成的，人也都到了！”柯明往身后指了指，几张木桌上，肉、米、面、酒摆得满满当当，两个汉子一组，稳稳抬着往村后走。
方楠点点头，牵起方新和箫桐的手往山上迈。雪没到脚踝，鞋底踩碎积雪的“咯吱”声格外清响。方新年纪小，走几步就仰头问：“大哥，咱们去做啥呀？龙功哥天没亮就喊我起来啦。”
“今天是大年三十，”方楠指尖蹭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声音软下来，“按老家的规矩，要去祭拜祖先，求个平安顺乐。”
“祖先长啥样呀？会像大哥一样给我带糖吃吗？”
“小丫头片子，”方楠失笑，却没立刻答，等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衣领上，才轻声说，“祖先是已经走了的亲人，他们不在咱们身边啦……”
“哦。”方新似懂非懂地点头，小眉头皱了半天又问：“那咱们带的东西，他们能吃到吗？”
方楠没说话，抬眼望向半山腰的木屋——雪压在木屋顶上，像盖了层厚棉絮。“我小时候也问过爸妈这话，”他声音轻了些，“那时候总不懂，为啥要对着一堆土跪拜，直到……”
话没说完，风忽然静了些。原本还带着笑的队伍，不知何时没了声响，只剩鞋底踩雪的“咯吱”声，在山谷里轻轻荡着。
“唧嘎——”木屋的门被柯明推开时，阳光像水流似的漫进来，瞬间照亮了屋里的木牌。一块块木牌上的名字，被金光描得清晰，背后是大灾变后，为护着村里人倒下的那些人——是这个村子的英雄，也是他们的根。
“扫雪，摆桌！”柯明和几位老人的声音透着沉稳。男人们铲净屋前的雪，砍来松枝铺在地上；妇女们领着孩子，把香烛纸钱摆得整整齐齐，连烛火都护着不让风吹灭。
没一会儿，方楠手捧三炷清香站在最前，身后九百二十六人，老的捋着袖口，小的攥紧了衣角，个个神情肃穆，望着那些刻着名字的木牌。
“一拜——敬天地！”柯明的声音在雪谷里撞出回声，“望来年风调雨顺，庄稼能好好长！”
众人齐齐躬身，香灰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
“二拜——敬先祖！”他声调又沉了些，“望孩子们少生病，大人们出门能平安！”
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模样，膝盖轻轻磕在松枝上，小脸上满是认真。
“三拜——敬先烈！”这一声，几乎是含着劲喊出来的，“望英魂能安息，也望咱们都记着，自己的来时路！”
三拜起身时，阳光刚好越过高山，把木牌上的名字照得发亮。雪光映着一张张凝肃的脸，没人说话，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这雪天的祭拜，悄悄融进了每个人心里。
下山的队伍刚拐过山口，就被一阵暖香裹住——是村口广场飘来的炖肉味，混着松枝的清冽，把祭拜时的沉郁悄悄化开。
方新攥着方楠的手走得飞快，小靴子踩在融雪的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嘴里还念叨着“龙功哥说的大锅肉”，惹得身后的箫桐忍不住笑，伸手帮她拂掉肩上的雪粒。
广场早变了模样。先一步下山的人，已经将老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红绸带在风里飘着，映得雪地上都落了层浅红。
几口大铁锅支在砖灶上，柴火“噼啪”地舔着锅底，锅里的五花肉炖得油光发亮，程艳正拿着长勺搅动，见人来就高声喊：“再等会儿！肉烂了才香，给孩子们留着肥的！”
其他人也没歇着，龙功扛着卷春联往祠堂门上贴，刚抹上浆糊就被方新凑过来捣乱，小丫头踮着脚要把手里的福字往上粘，结果福字歪歪扭扭贴在了门框边，引得众人笑作一团，最后还是方楠抱着她，让她亲手把福字摆正，方新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女人们围在角落的长桌旁包饺子，面团在手里揉得发亮，揪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剂子。
她们聊着天，说今年的白菜长得瓷实，说哪哪孩子又长高了，偶尔拌两句嘴“你这盐放多了”“上次你还把糖当盐撒呢”，笑声混着擀面杖敲桌子的“咚咚”声，暖得人心里发甜。
天擦黑时，灯笼全亮了。红光裹着雪雾，把整个广场照得暖融融的。柯明拿着大勺子分肉，每碗里都卧着一块肥嘟嘟的五花肉，递到孩子们手里时，还不忘叮嘱“慢点吃，别烫着”。
方新捧着碗蹲在雪地里，吃得满嘴是油，龙功凑过来，偷偷往她碗里又夹了块肉，被张颖瞅见，笑着拍了他一下：“就你惯着她！”
快到零点时，汪泽成与李坤抱来一捆鞭炮。孩子们捂着耳朵躲在大人身后，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噼里啪啦——”鞭炮声炸开时，雪沫子被震得漫天飞，红光在雪地上跳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方楠牵着方新与箫桐，张颖站在他们身边，四个身影被灯笼的光拉得很长。柯明站在人群外，望着热闹的场景，又抬头望了眼半山腰的木屋，轻声说：“今年大伙都好好的，肉也吃上了，灯笼也挂了，你们放心吧。”
雪还在轻轻下，落在灯笼上，很快就化了。广场上，有人唱起了老歌，调子不算准，却没人在意；有人教孩子写福字，墨汁沾了满手；方新和小伙伴们追着跑，手里还攥着半块糖糕。
方楠看着眼前的热闹，忽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这就是祭拜时盼着的“好好活下去”，是先烈们护着的日子，是热热闹闹的年，是团团圆圆的家。锅里的饺子还在咕嘟，香气飘得很远，裹着雪夜的暖，落在每个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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