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服务生手脚麻利地撤下满桌残羹，青瓷圆盘上还留着几缕糖醋汁的甜香。新换的龙井在白瓷盖碗里舒展，水汽氤氲着，将包间里的灯光晕得更柔和了些。
“我来看看剧本。”江雪珑把剧本拉回面前，指尖按在第一幕的开端，张国容也翻开自己面前那本，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起来。
王经识趣地没说话，只端着自己的茶杯小口抿着，眼睛却时不时往江雪珑那边瞟——他写剧本时埋的那些小包袱、小笑点，也不知江雪珑会不会觉得没意思，或者认为角色在胡闹？
时间在安静的茶气里慢慢淌。起初是细微的嗤笑，从江雪珑嘴角漏出来，像被风吹动的碎铃；后来是忍不住的低笑，肩膀都跟着轻轻颤；最后干脆笑出了声，手还在桌面轻拍了两下。
王经见此悄悄挺直了背，圆脸上的肉都透着得意——成了！他就知道这些桥段能戳中她。自己写的戏能让人真心笑出来，比拿到票房分成还高兴。他偷偷往张国容那边瞥了眼，见对方也正看着江雪珑笑，眼里的防备早散了，只剩温和的纵容，心里更踏实了。
一个小时倏忽而过。江雪珑把剧本往桌上推了推，指尖捻起茶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张国容也刚好看完最后一页，抬眼时正对上她的目光，眉梢带着点笑意，显然也觉得这故事有意思。
江雪珑合上剧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抬眼看向王经，眼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剧本挺有意思的。不过……我能改改吗？”
王经几乎是立刻从包里摸出支笔，拧开笔帽递到她眼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早从霍耀梁那儿听说了，江雪珑爱改戏是出了名的，心里早有准备：“改！尽管改！你觉得哪里不顺眼，直接划了重写都行！”
江雪珑拿起笔，翻到其中一页，指尖点在某段情节上：“你看这段。女主偷看到邻居夫妻亲热，回头就让罗兰度闭眼，要脱他衣服还亲他胸膛——这不对劲。”
她抬眼看向王经，语气认真：“女主心智只有七岁，七岁孩子模仿大人，当然只会挑有趣又陌生的动作，来学个最表面的样子，比如穿高跟鞋崴脚，涂口红画成大花脸。哪会这么成人化的精准？又是脱衣服又是亲胸膛，倒像个装成低智的姑娘故意勾引人，太挂羊头卖狗肉了。”
王经摸着下巴琢磨了一番，他写的时候光顾着“有看头”了，现在想想，确实有点违和：“改！现在就改！不过……”他表情有些为难，“这段戏，既要女主纯真的人设不崩塌，又要承载性张力的功能需求，还要有喜剧效果……”他抬眸看江雪珑，“你有什么好主意？”
江雪珑拿起笔直接把这一段唰唰两下划掉了，她用笔帽敲了敲剧本，一边思索一边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完全调转方向——所有暧昧和露出戏，都让男主承担，让观众看上去是「女主在占男主便宜」，而不是「女主吃亏了」。”
毕竟女主心智只有七岁，在“男凝角度”特别容易把纯爱的氛围带偏，尤其要谨防擦边恋童的伦理雷区。那么最好的解法，就是将“凝视方”和“被凝视方”直接调换！
江雪珑信手举了个情景为例：“比如，男主在厕所解手，正到一半，忽然发现女主蹲在一旁盯着他某处问：这是什么？男主吓个半死，慌忙背过身尿完提裤。这时女主站起身喃喃道：为什么我没有尾巴？说着就要掀裙子查看自己的，男主惊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去拦。事后男主内心惊涛骇浪久久难平，女主却早抛到脑后，自顾自玩去了。”她看向王经，“你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
一直默坐的张国容忽露讶异，望向江雪珑侧脸的目光里，似有星子闪动。
剧本里，这场戏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时候，作为男性，他只觉得有些露骨，却并没有感到不适。但作为女性的江雪珑，对这个桥段的敏感度就要大很多。
在听过江雪珑简单地阐述了修改方案之后，张国容第一时间领悟到了其中的内涵——
女主看男主解手时的眼神是好奇的、研究的，而不是情色的。她的问题等同于“为什么你有尾巴而我没有？”
而男主的慌乱是社会的、羞耻的，是成人世界的规则被一个无法理解规则的人打破了。
后续女主想掀自己裙子，这个动作将她纯粹的研究精神推向了顶峰，她想的是“让我来对比一下样本”，也把男主的尴尬和惊慌推向了顶峰，因为他必须阻止一场更“灾难性”的场面。
事后女主“没事人一样”的状态，与男主“内心久久无法平静”的对比，是高级的幽默和人物刻画。这体现了两人心智上的巨大鸿沟，并且让观众完全代入男主的视角去回味整个事件的冲击力。
这是一个顶级解决方案。它更聪明、更安全、人物更立得住、戏剧效果也更丰富——混合了尴尬、喜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动。它完全符合“孩子做孩子的事，大人却吓破了胆”的核心原则，这比原剧本中那个模仿大人亲热、脱衣亲吻的俗套桥段不知道高级了多少。
若不是有王经在场，他一定会摸摸江雪珑的脑袋，问她怎么这么聪明。
王经则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在脑补江雪珑所说的画面，片刻后忙不迭点头：“这个好！我都知道要怎么拍这场戏了！”
他抬起双手比划着，眼里全是兴奋：“我们不需要任何暴露的镜头，全程可以通过男主惊慌失措的表情特写、局部特写，比如他猛地提裤子的手、瞬间僵住的背部、突然停止的水声，和快速切换的镜头来表现。
焦点放在女主的脸上，她的表情必须是百分之百的好奇、专注和困惑，就像在看一个奇特的昆虫或一个新玩具。
整场戏的节奏可以处理得很快，充满突发性和喜剧感。男主的手忙脚乱和语无伦次是笑点和紧张感的主要来源。”
他双手往桌上猛地一拍，朗声笑道：“我已经可以想象陈柏祥演这场戏时，那一脸惊慌、手忙脚乱的样子了！一定特别有趣！”
他越想越觉得妙，忍不住啧了声：“我说阿珑，早就听闻你喜欢改戏，但今日聊过我才知道，但凡是你想改的戏，那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
他拍了拍自己胸膛，义气道：“以后再有谁说你爱改戏，我站在你这边！”他喝了口茶，把杯子重重搁在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嫉妒，一定是嫉妒。你要是转行当编剧，他们有些人怕是没饭碗了！”
江雪珑笑了，她知道王经一向比较夸张，于是顺着他的话开玩笑：“当编剧哪够。”她把笔扔回桌上，挑眉看他，“我要当就直接当导演，抢你的饭碗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王经笑得更欢了，眼睛往张国容那边一转，语气带了点打趣，“你要是当导演，就拍莱斯利——你导他演，往后绝对是娱乐圈的一段佳话，比什么戏文都精彩！”
江雪珑心头一动，侧头看向张国容。他正望着她笑，眼里映着灯光，亮得像盛了星子：“好啊，我很期待。”却隐下了有些暧昧的后半句——江导，要怎么导我？
江雪珑有些雀跃。她导他演吗？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颗种子落进了心里，痒痒的，竟真觉得是个好主意。
“说真的，”王经见她神色认真，收起玩笑，“剧本里不管是台词还是情节，你觉得哪里不对，尽管改。拍喜剧嘛，本来就是图个开心，能把有意思的点子拍出来，比什么都强。”
江雪珑确实觉得和王经聊剧本很舒服。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些奇奇怪怪的小想法能被接住，甚至被放大，让拍戏这件事变得像玩游戏一样轻松有趣。不如，以后闲来无事的时候，多拍点喜剧好了？
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话锋一转：“剧本的事聊完了，现在来聊聊现实一点的。片酬方面，邵氏打算怎么给？”
她抬眼看向王经，语气半开玩笑：“要是按tVb那套人工标准给，我可就太亏了啊。”
“放心！”王经坐直身体，郑重道，“方小姐特意交代了，按一线女演员的价码来。”
江雪珑微微睁圆了眼：“我之前没拍过邵氏的戏，都不知道邵氏……原来这么大方的吗？”
张国容倒是拍了不少邵氏的戏，此时在旁静静听着，心里默默接了句：并没有。
王经见江雪珑半信半疑，笑着补充道：“方小姐跟我说，「给钱大方点，有一回就有再回」，她可能是担心我，无法说服你参演吧。”
江雪珑笑了，原来她这部分的成本，转嫁到王经身上了。这才像方艺华的风格，谁吃亏都不能让公司吃亏。
“不过……”江雪珑话锋又转，“我过两天就要去台湾了，得待一阵子。这部戏什么时候开机？能等我回来吗？”
王经想都没想：“等！必须等！”他往前凑了凑，语气诚恳，“我和陈栢祥早都说好了，这戏非你不可。你什么时候返港，我们什么时候开机，多等几个月都没关系。”
江雪珑看着他眼里的笃定，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散了。她拿起剧本站起身：“行。那等我从台湾回来，我们就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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