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之上，血气蒸腾。
刘子云半跪于地，怀中小白的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他掌心紧贴她背心，混沌原初之力化作温润暖流，小心翼翼梳理着她近乎枯竭的经脉，护持那点摇曳欲熄的翠玉神光。每一次神血本源的流逝，都如同抽走他心头一缕生机，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身后，冰冷的阴影无声笼罩。
云婉清不知何时已立于三步之外。素白衣裙纤尘不染，与周遭污血泥泞的战场格格不入。她没有看刘子云，那双倒映着诸天寂灭的冰眸，落在小白苍白如纸的小脸上，带着一种审视造物般的……绝对理性。
“她不能死。”
空灵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坠玉盘，不带一丝涟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天道威严。
刘子云动作未停，甚至未曾回头。只是周身那股温润的混沌之力，因这冰冷话语的介入，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
云婉清的目光穿透小白单薄的身躯，仿佛直视她血脉最深处那点创世神曦：
“她是此纪元最后的大地之母。”声音平淡，如同宣读一条既定法则，“承载造化权柄，维系地脉生机。在选定并孕育出下一任‘神胎’，完成本源传承之前……”
她微微一顿，冰寒的视线终于转向刘子云紧绷的侧脸：
“——绝不容有失。”
“选定？孕育？传承？”
刘子云缓缓收回渡入小白体内的力量。确认她气息暂时平稳，陷入更深沉的修复沉眠后，他才慢慢直起身。
他转过身。
动作很慢，如同背负着无形的万钧枷锁。染血的墨色衣袍下摆扫过焦黑的土地，带起细微的尘埃。
他抬起头，看向云婉清。
那双曾翻涌着血海冰渊、燃烧着混沌之火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沉淀了万载血火、淬炼了无尽悲欢后的……极致平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洞穿虚妄的冰冷审视。
“所以……”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刮过锈铁，“你护她，并非怜其性命……”
“只为……维系这‘量劫之契’运转所需的……地脉薪柴？”
云婉清眸光微动，倒映着刘子云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她并未否认，亦未承认，只是那万载冰封的容颜之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此间战场，已非你所能左右。”她移开视线，重新投向那片被天道之力强行冻结、却依旧暗流汹涌的妖魔狂潮，声音恢复了绝对的漠然，“带她离开。回你的云隐结界。”
“这里……”
她素手微抬，指尖萦绕的灰白死寂之气无声流转，散发出冻结时空的寒意：
“自有天道……了断。”
天道了断？
刘子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讥诮与悲凉。
好一个天道了断！
抹去霍七与残兵用血肉筑起的防线？
湮灭玄苦禅师以残灯佛火守护的最后生机？
将青萝射出的复仇之箭连同她驾驭的风鹰一同化为劫灰？
将这片浸透了师兄宋青梧之血、承载着二师兄凌昀燃魂之志、更埋葬了无数如霍七般至死守护的人间故土……
连同其上挣扎的生灵、不屈的战魂、微弱的希望……
一并……抹平？！
只为维系那冰冷、残酷、以众生为刍狗的……量劫之契？！
“呵……”
一声低哑的轻笑，从刘子云喉间逸出。他缓缓摇头，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云婉清那张完美得不似凡尘的脸上，试图从那片亘古冰封中，寻找一丝……属于“人”的痕迹。
“云婉清……”他声音低沉，如同压抑着万钧雷霆，“你告诉我……”
“当年你飞升之前……”
“是否也曾……如他们一般？”
他猛地抬手，染血的指尖，带着撕裂虚空的决绝，狠狠指向那片浴血奋战的断壁残垣！指向老秦挥舞断刀搏杀的独臂！指向玄苦禅师佝偻护灯的身影！指向青鹰背上少女决绝开弓的英姿！
“是否也曾……为脚下这片土地流过血？为身后那些微弱的灯火拼过命？是否也曾……相信过什么？守护过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孤狼的泣血嘶吼，在冻结的战场上回荡：
“告诉我！！”
“你如今这身‘天道’皮囊之下……”
“可还残留着半分……”
“——当年为‘人’时的热血？！”
罡风似乎停滞了一瞬。
云婉清周身萦绕的灰白死寂之气，随着刘子云那泣血般的质问，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荡。
那双倒映着诸天星辰崩灭的冰眸深处，仿佛有亿万载尘埃被狂风卷起，露出其下……一道极其细微、却深可见骨的……裂痕。
裂痕之中，似乎有破碎的画面一闪而逝——
烽火连天的城头，素衣染血的少女……
同袍倒伏的尸体，绝望嘶吼的百姓……
还有……一道贯穿天穹、带着无尽悲悯与决绝的……剑光……
但那画面破碎得太快，如同投入寒潭的火星，瞬间被更深的冰冷与死寂吞没。
云婉清绝美的容颜之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空白的神情。那并非愤怒，亦非动容，而是一种……被触及了某种绝对禁忌后的……茫然与隔绝。
她缓缓抬起眼帘。
目光重新落在刘子云脸上。
这一次，那目光不再仅仅是俯瞰与漠然。
而是一种……穿透了万古时光、洞悉了所有因果轮回后……
……冰冷到极致的……悲悯？
亦或是……嘲弄？
“热血？”
她轻轻开口，声音空灵依旧，却仿佛带着一丝……来自时光彼岸的叹息。
“那是什么？”
“早已……”
她微微偏头，仿佛在回忆一个极其遥远、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最终，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
“……燃尽了。”
燃尽了。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
却如同亿万钧的玄冰巨锤，狠狠砸在刘子云的心头！将他所有悲愤的质问、不甘的嘶吼、乃至最后一丝渺茫的期待……
彻底……
砸得粉碎！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怀中沉睡的小白更加苍白。那双刚刚燃起一丝微弱希冀的眸子，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深渊，瞬间冻结、黯淡、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
原来……
这就是答案。
这就是……天道。
“走吧。”
云婉清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与疏离，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波动从未发生。她不再看刘子云，指尖萦绕的灰白死寂之气再次凝聚，目光投向妖魔狂潮深处，那正与焚狱魔影疯狂纠缠的混乱战团。
“趁我……”
她微微一顿，素手抬起，对着那片混乱，极其随意地……虚按。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足以令真仙神魂崩碎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
那片区域，数十头正在疯狂撕咬的妖魔，连同它们喷溅的污血、碎裂的骨渣、乃至逸散的能量乱流……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
无声无息地……
抹去！
只留下一片……绝对的、连空间褶皱都被抚平的……空白！
“……改变主意之前。”
她收回手，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碍眼的尘埃。
刘子云站在原地。
怀中，小白沉眠的呼吸清浅而均匀。
身后，是那片被抹平的空白，以及更远处依旧在血火中挣扎嘶吼的战场。
身前，是那道凌驾于一切之上、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天道化身。
他缓缓低下头。
看着小白苍白却恬静的睡颜。
看着自己染满血污、微微颤抖的双手。
力量……
依旧不够。
远远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息，仿佛吸入了整个战场的血腥与绝望，沉重得让他肺腑刺痛。
他没有再看云婉清。
也没有再看那片惨烈的战场。
只是默默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小白娇小的身躯横抱起来。动作轻柔，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
然后。
他转身。
踏着焦黑的土地，踩着凝固的血泊。
一步。
一步。
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
走去。
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的……死寂与疲惫。
墨色的衣袂在腥风中拂动，如同送葬的旌旗。
就在他即将踏出那片被天道之力笼罩的核心区域时。
云婉清空灵冰冷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再次幽幽传来：
“刘子云。”
他脚步未停。
“记住你的身份。”
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他的神魂。
“你是此界最后的……”
她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如同冰锥，刺向他僵直的背影。
“‘天命’。”
“在完成你的‘使命’之前……”
“……你，也没有死的资格。”
话音落。
她素手轻挥。
一道无形的空间涟漪荡开，在刘子云身前无声裂开一道流淌着星光的……通道。
通道尽头，隐约可见云隐山林那熟悉的翠色。
刘子云抱着小白，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踏入通道。
身影消失的刹那。
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
滴落在他怀中少女苍白的额角。
是血？
是汗？
还是……
无人知晓。
唯有通道闭合前，他最后回望战场的那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
一点混沌的、仿佛能吞噬诸天星辰的……
……漆黑火焰……
……悄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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