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居密室内的灯火，彻夜未熄。两块带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船板、誊抄的赵胖子手令、假印章印痕、以及栖霞庄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来路不明物资和河汊码头上匆匆装船的沉重木箱影像，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李明心头。
线索纷乱如麻，却又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私盐已是重罪，军械更是触及逆鳞！栖霞庄的田产纠纷，此刻看来，更像是对方庞大网络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甚至可能是用来转移视线、藏匿更大秘密的据点。
而这一切的背后，那若隐若现的工部睚眦徽记，如同毒蛇的瞳仁，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李明深知，单凭自己一个新晋翰林修撰，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无异于螳臂当车。他需要一个能在朝堂迷雾中为他指明方向、权衡利弊的智者。
翌日清晨，他换上一身半旧的儒衫，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忠叔，悄然来到城西那条熟悉的、种满翠竹的幽静小巷。守拙斋的匾额依旧古朴，“守拙”二字在晨光中透着历经沧桑的沉稳。
斋内，茶香氤氲。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刘文正阁老，听完李明条理清晰却难掩凝重的叙述（隐去了老烟枪、陈三及沉船案的具体血腥细节，只以“意外获得线索”带过，重点放在栖霞庄发现的异常囤积、偷听到的“军械”转移、以及指向工部营造司的徽记），原本温和睿智的眼神，渐渐变得如同古井般深不可测。
刘阁老久久不语，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紫砂杯壁。室内只剩下茶水微沸的轻响和李明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良久，刘阁老才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低沉而凝重：“明之啊，你带来的这潭水……比老夫预想的，还要浑，还要深呐。”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明：“私盐之利，虽为朝廷大患，然盘根错节，牵涉漕运、盐商、地方乃至朝中部分官吏，虽毒，尚在肌理。可这军械……”
他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忌惮，“非同小可！此物一出，便非寻常贪墨弊案！要么，涉谋逆大罪；要么，是边镇将领胆大包天，勾结内地官吏，走私军资，以充私囊，养寇自重！无论哪一条，都是泼天的大案！一旦沾上，便是置身于刀山火海，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李明心头一凛，知道刘阁老绝非危言耸听。他沉声道：
“学生明白其中凶险。然则，线索已至眼前，难道就任由其沉入水底？况且，栖霞庄乃我李家祖产，彼等伪造官印，强取豪夺，其行可诛，其心可诛！此案不破，天理何在？”
“栖霞庄？”刘阁老眼中精光一闪，嘴角竟泛起一丝洞察世情的微嘲，“明之，你且细想。赵德安（赵员外郎）一个工部员外郎，纵使其亲戚赵胖子贪婪无度，何至于对一个远在江宁的田庄如此上心？甚至不惜伪造官印文书，甘冒杀头风险？仅仅是为那千余亩田地？”他微微摇头，手指蘸了点杯中茶水，在光滑的紫檀木茶几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外点了几点。
“你看，”刘阁老指着那个水圈，“这军械案，便是这深不见底的漩涡。凶险莫测，非你我现在所能轻易触碰。”
他的手指又点了点圈外的几个水点，“而这栖霞庄，看似是圈外的浮萍，与漩涡无关。
然则，它为何偏偏成了囤积赃物、转移军械的据点？为何偏偏在你李家名下？这绝非偶然！
对方选此地，一是借你李家之名掩人耳目，二来，恐怕也是存了祸水东引、扰乱视线之心！若你贸然直扑军械案，对方只需引爆栖霞庄这看似‘单纯’的田产纠纷，便能轻易将水搅得更浑，甚至反咬你李家一口，说你监守自盗，利用祖产窝藏赃物！
届时，你非但查不清军械案，反要先陷自身于不义！”
李明听得冷汗涔涔，后背发凉！刘阁老这一番剖析，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醒了他！自己险些被愤怒和急于求成冲昏了头脑，落入了对方预设的陷阱！栖霞庄，竟是一着精妙的障眼法兼毒饵！
“多谢恩师指点迷津！”李明心悦诚服地深深一揖，“学生险些误入歧途！那依恩师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刘阁老看着李明迅速冷静下来、虚心受教的样子，眼中流露出赞许。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恢复了沉稳：“两条路，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其一，栖霞庄。”刘阁老放下茶杯，语气果断：
“此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伪造官印、侵占民产、庄田囤积不明物资（可隐去军械，只言数量巨大、来源不明），桩桩件件，皆是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祸害乡里的典型！
此乃‘民事’，切入点极佳！
你父亲李朗，虽已致仕，但在士林清流中尚有名望。
老夫记得，他有一位同年，姓周名正，如今官拜都察院监察御史，此人刚直不阿，素有‘铁面’之称，最恨此等蠹虫！
你可将栖霞庄所有铁证——伪造文书、假印章、赵胖子手令、仓库异常囤积的佐证（如佃户可作证），交予令尊，由令尊修书一封，连同证据，转呈周御史！
以周御史的性子，必会雷霆出手，以‘清吏治、正民风’之名，上本弹劾赵德安纵容亲属、伪造官文、侵占民产、庄田藏污！
此乃‘敲山震虎’！既能光明正大夺回栖霞庄，严惩赵胖子、胡三等爪牙，又能狠狠敲打赵德安，甚至逼其慌乱之下，露出军械案的破绽！”
“其二，”刘阁老的声音陡然压低，神情无比凝重：
“这军械线索，才是真正的要害！
但此线，绝不可由你或周御史在明面上直接去碰！
需知，能调动军械、且敢在漕船上做这等手脚的势力，其根深蒂固、其能量之大，绝非一个赵德安所能支撑！背后必有庞然大物！
此案之深，恐直达天听！
你手中线索尚嫌薄弱，贸然抛出，非但难以撼动真凶，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引来灭顶之灾！故，此线必须慎之又慎！最好……”
刘阁老目光深邃，望向皇宫方向，“能取得太子殿下，乃至陛下的私下授意，得到某种默许或密旨，再以雷霆万钧之势，由陛下信重之臣（如锦衣卫、东厂）暗中深挖，方有破局可能！在此之前，务必隐忍，暗中留意，切莫轻举妄动！”
一明一暗，敲山震虎，引而不发！刘阁老一番话，如同在错综复杂的迷局中，为李明点亮了一盏指路的明灯。李明心中豁然开朗，再次深深拜谢：“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学生知道该怎么做了！”
离开守拙斋，李明脚步沉稳了许多。阳光穿过竹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栖霞庄是明棋，军械案是暗棋。棋盘已布好，棋子将落，而深潭之下被惊动的猛虎，是否会按捺不住，露出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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