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观的残垣断壁,在身后渐次模糊,终是化作了秦岭万千青黛山色中一微不足道的墨点,消融于苍茫云海之间。
我没有回头。
目光所及,唯有前方那壮丽的山脉,以及更高、更远处,那蔚蓝的天空。那两道身影,会很快出发,离开他们这个熟悉的环境,去适应新的环境,他们将会去九宫山巅,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去见证一个时代的转折与落幕,也开始他们人生新的旅程。他们的路,已然明晰,无需我再赘言,亦无需我指引。
而我在人间的路,也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段,清晰得只剩下前方那唯一的方向。
一步踏出。
脚下山河倒卷,云气自分。那曾因强逆天命、重塑崇祯生机,并暗暗重启“三才祈愿坛”,让它静静地转,慢慢地动,慢得如山石的风化,但那才是道的真意呀。
而消耗枯竭的法力,经过这数月于红尘边缘的静养与天地精华的吐纳,早已不复当初的亏空,反而愈发充盈圆融,在四肢百骸中流转不息,温润如玉,蕴含着超然的力量。其实,当你拥有这些力量,细想来,没什么用处。
我心境更是澄澈如镜,映照大千,却不再沾染半分尘埃。昔日施展这缩地成寸的神通,尚需凝神聚气,此刻却已是意动身随,如呼吸般自然,脚下千里山河缩于方寸,行动间丝毫不扰动人世间,唯有道韵流转。
不过半盏茶的光景,那片熟悉的、终年氤氲着淡淡草木清香与若有若无丹药气息的龙虎山福地,便已遥遥在望。群峰壮丽,云霞绕腰,拱卫主庭,气象万千。
我并未直接前往那金碧辉煌、象征着道教祖庭的天师府。心念微动间,身影已如清风拂过水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龙虎后山。
那座承载了我与师父李散人数年光阴的庭院,依旧静静地伫立在记忆中的角落。时光仿佛在这里凝滞,又仿佛在这里加速了改变。青石铺就的台阶,被厚厚的、湿滑的青苔完全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扇由两块老旧木板勉强拼凑而成的院门,依旧虚掩着,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把我带入青山依旧在,只是朱颜更的意境。
我伸出手,指尖触及那粗糙的木纹,微微一滞,随即轻轻推开了它。
“嘎吱——”
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山谷的寂静,也推开了尘封的过往。
院中景象,与离去时并无太大不同,只是荒草茂盛了些。唯有那些我当年亲手栽下的桃树,此刻正值生命中最绚烂的时刻。花开如云似霞,灼灼其华,灿烂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将这片破旧庭院映照得生机勃勃。
一阵山风穿过谷口,拂过树梢,粉白的花瓣顿时簌簌而下,如同一场盛大而温柔的香雪,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杂草,覆盖了石阶,也覆盖那寿山石。
景物依旧,桃花更艳。
只是,那桃树下,再也寻不见那个会躺在吱呀作响的破旧摇椅上,眯缝着醉眼,拎着劣质烧酒葫芦,却总喜欢指着天空对我说“小子,道无处不在,需要自己去体悟!”的老道人了。
我步履轻缓,踏着满地的落英,走向后院师父曾住的静室。室内陈设依旧,房间整洁,应是他们有人来定期打扫。
我缓缓坐在师父曾坐过的床榻上,那木纹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只是露出一些星星点点的金色亮点。盘膝坐了下来,姿态自然而放松,如同昔日坐在师父身旁听他讲道一般。
从怀中取出一只酒葫芦,葫芦表面被摩挲得温润光亮,里面装着的,是寻常不过的烧刀子,却是我专程去师父打酒的地方买来的,因常年浸染桃花香气,带上了一丝独特的清冽。我拔开塞子,一股辛辣中带着微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师父,”
我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宁静氛围。
“我好想回到我们在龙虎山借住的那段时光呀,那时,和您每天分析光明教的动向,您指导我修炼,在您的呵护下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美呀!”
“徒儿,要走了。”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走您当年没能走完的路,去寻您口中那‘道’的尽头。”
“也去看看,那片您曾以性命为代价,为我们这些不肖后人窥见一线生机的……全新的天地。”
说着,我将葫芦微微倾斜,清冽的酒液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缓缓洒落在房间的地上,迅速渗入,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酒香混合着泥土和桃花的气息,在屋中中淡淡散开。
然后,我将壶中剩下的半葫芦酒,仰起头,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如火线,顺着喉咙直坠而下,烫得我那颗本已古井无波、澄澈如镜的道心,竟也泛起了一丝人间暖意,以及一丝酸楚。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脚步的主人刻意放重了些许,似是为了提醒我的注意。
我没有回头,神识早已感知到来者。
“清扬道友。”
一个温和而略带沧桑的声音响起,正是龙虎山当代天师,张应韶。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的八卦道袍,不知何时已立于屋外。我推开门,他的脸上带着老友重逢的由衷欣喜,但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眸深处,早已洞悉我此番来意。
我俩来了个难得的熊抱。
我指着小院的一块大青石。
“坐。”
我拍了拍身旁那块被桃花瓣覆盖的青石。
张应韶也没有任何客套,依言在我身旁缓缓坐下,道袍下摆拂过地面,带起几片花瓣。我们二人,便这般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静静地陪伴着眼前的小院,静静地望着那满树繁华,以及在春风中将凋零的凄美。
时光,在这片山谷中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许久,许久。
张应韶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都……安排妥当了?”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舍。
“嗯。”我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争奇斗艳的桃树上,“尘缘已了,诸事皆毕。”
“那位小友……也寻到了他的缘法?”他又问道,语气中带着关切。他深知我为此行付出的心血,也明白那“火种”的意义。
“寻到了。”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带着慰藉的浅笑,“他很好。心性、资质,皆远超我之预期。这片土地的未来,尚有星火留存。”
他闻言,长长地将胸中积郁尽数吐出,松了一口气。那张因忧心道统、牵挂苍生而带着几分凝重之色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真正释然的笑意:“那便好……那便好啊……”他喃喃地重复着,既是为我感到欣慰,亦是为这片即将沉沦于漫漫长夜的神州大地,尚存一缕微光而庆幸。
山谷再次陷入沉寂,唯有风过桃林的沙沙声,花瓣飘落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悠长的呼吸声。
又过了良久,我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此物……”
说话间,我从那看似空无一物的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通体由不知名暖玉雕琢而成的玉简,质地温润,触手生温。玉简之上,光洁无比,并未镌刻任何文字或符箓,只有十道天然形成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玄奥莫测的金色纹路,在其内部缓缓流转,隐含着难以言喻的道韵与生机。
这正是师父李散人强行攫取、为我隐仙一派,也为这天下修行界留下的最后遗泽——十个元婴圆满,可以在日益严苛酷烈的天道监察下,化神,最后安全抵达那传说中“新世界”的“路引”。
这枚玉简,承载着师父的性命,承载着隐仙派传承希望,其重逾山岳。
我将这枚散发着柔和金光、内蕴无上玄机的玉简,轻轻放在了张应韶面前的青石上。花瓣落在玉简旁,更衬其不凡。
张应韶的目光落在玉简之上,起初是疑惑,待感受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李散人的道韵以及那“路引”独有的超脱气息时,他那双总是温和淡泊的眼眸,猛地剧烈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清扬!你……你这是何意?!”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急切。
“我隐仙派的道统,已有传人。”我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林渊那孩子,心性坚毅,道心纯良,他将代我行走人间,守护那份比个人飞升更为重要的文明火种。师尊的道统,不会断绝。”
“而我……”我的目光掠过桃树枝头,望向那片浩瀚无垠、深邃得令人心悸的蔚蓝苍穹,“与白芷已使用了两个名额,剩下八个看缘分吧,它属于隐仙派,我想更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修真者。”
“师兄,这也太重啦。”
我打断了他急切的话语,缓缓地,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担起了证道联盟的重任,就不重吗?这算是我隐仙派为联盟再做一次贡献吧,这是我们之前商议过的,不过就是转请你来统筹。”我微微一笑。
“你龙虎山一脉,承天师道统,讲的是‘积功累德,斋醮科仪,循序渐进,白日飞升’。求的是一个‘稳’字,顺天应人,自有章法。”
“而我隐仙派,自祖师以降,求的便是一个‘真’字。真我、真心、真道。不假外物,不依权柄,只问本心。”
“师兄,你将它给天下,隐仙派就难有机会再飞升啦。”他替我着想道。
“一切皆缘法,你也是元婴圆满的人了,还……”我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只需替我,也替我那早已身合天地的师父,将这份他以生命换来的遗泽,妥善地传承下去。”
我将那枚玉简,又往他面前轻轻推近了几分。
“你乃当今正道魁首,执玄门之牛耳,德高望重,明察秋毫。这八个名额,便由你全权定夺。”
“不必拘泥于门户之见,亦不必论什么亲疏远近、道统派别。”
“只需将它们,赠予那些真正德才兼备、心性坚韧、胸怀苍生,有望在那即将到来的、漫长的黑暗岁月之中,依旧能恪守本心,不为魔障所侵,能为这天下众生,保留并传承下一丝正气与文明星火的……后起之秀。”
话语至此,已尽。
张应韶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片澄澈如秋水、坦然似晴空的坚定,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有了无牵挂的平静。
他所有劝慰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头,再也无法说出。
他知道,我的道已定。非任何言语所能动摇。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地、颤抖着伸出手,极其郑重地,捧起珍宝般,将那枚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玉简,小心翼翼地捧起,然后收入了那宽大的道袍袖中,贴身放好。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道“谢”。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是对着我,这个与他相识相知数十载的“道友”;对着这片他们曾一同守护、却终究无法逆转其颓势的神州沃土;缓缓地闭上了那双看惯兴衰的眼眸。
……
当玉简离手的那一刻。
我感到灵魂深处,那最后一道无形的枷锁——那道属于“隐仙派末代传人”的身份所带来的责任与束缚——也随之“咔嚓”一声,寸寸断裂,化为齑粉,消散于无形。
心中,霎时间一片空明。
卸下了万钧重担,仿佛回归了婴儿般的纯粹。无牵无挂,无滞无碍,唯有那求道之心,如古剑悬于虚空,铮铮而鸣。
我缓缓地,自那布满落花的青石上站起身来,衣袂随风轻扬。
我没有再去看向身旁那依旧闭目垂泪的老友。
也没有再去看那落英缤纷、承载了太多欢笑与泪水的熟悉庭院。
我转过身,面向那座曾经住过的静室。
面向那个,将我引入这光怪陆离的修行世界,授我道法,教我做人,最终又让我独自面对这世间所有虚妄与真实的师父的房间。
深深地鞠了一躬。
起身。
一步踏出。
来到问道崖上,我对着老张天师用过的剑,深深地鞠了一躬。回想当年,思绪翻涌,老张天师对我也是如师如父。
矗立了好久,西边的天际已翻红,再次一步踏出。
我的身影,便如同了一缕从未在此地出现过的青烟,又似一道投入浩瀚苍穹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踪影。
山谷之内,唯余那漫天的、依旧在无声飘落的粉色花瓣,如同一场永不停歇的香雪。
以及那一声,自闭目垂泪的老友口中发出的诀别之意。
在空谷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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