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观废墟,观星台上。
石桌映照出的圆光术画卷,如一块浸满了血与火的琉璃,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片石战场,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三人眼前。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与血腥气,连清晨微凉的空气似乎都为之凝滞。
八大山人(朱由检)的呼吸粗重而急促,他那双曾执掌朱笔、批阅天下的手,此刻紧紧攥着陈旧的道袍下摆。
他死死盯着画卷中那面猎猎作响的“吴”字大旗,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死灰复燃的希望之火。这支撑着大明最后脊梁的关宁铁骑,在他看来,是涤荡贼寇,延续国祚的唯一曙光。
通正则面色苍白,他虽痴迷于“青木长生诀”的生机之道,但眼前这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依旧冲击着他单纯的心神。他看着那些在箭雨铳炮中如麦秆般倒下的士卒,无论是闯军还是官军,眼中都流露出一丝超越阵营的悲悯。这些都曾是大明的子民啊。
而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礁石,任由他们情绪的显露。我知道,这希望的火苗,即将被残酷的现实浇灭。
画卷之中,一片石的旷野已化作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李自成的大顺军,如同不断拍击岸堤的黑色狂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吴三桂关宁铁骑组成的银灰色壁垒。战马嘶鸣声、兵刃碰撞声、火铳轰鸣声、垂死哀嚎声……无数声音交织成一首毁灭的交响曲,震得圆光术的光晕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杀!破关者,封侯赏千金!”李自成矗立在高坡之上,声嘶力竭。他身披的玄色重甲上已溅满了斑驳的血点和泥污,那柄象征着权力的九环大刀刀锋已现卷口,但他眼中的疯狂与决绝丝毫不减。他不能败,他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大顺”王朝,经不起此等失败的冲击。刘宗敏如一头受伤的猛虎,裸着半边淌血的肩膀,兀自挥舞着大刀在阵前咆哮冲杀,却一次次被关宁铁骑严谨如刺猬般的长枪阵逼退,留下满地残缺的尸首。
然而,吴三桂的军队展现出了令人心悸的韧性。这支耗尽大明最后气力培养出来的精锐,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车悬之阵转动如飞,火铳轮射,弓弩连发,刀盾手如铜墙铁壁,将大顺军的攻势一次次粉碎在阵前。吴三桂本人银甲白马,虽血染征袍,却依旧在阵中驰骋指挥,声音因嘶吼而沙哑:“顶住!为陛下复仇!大明万胜!”他的呼喊带着一种悲壮的绝望,激励着麾下士卒做困兽之斗。
战场中央,尸体已堆积如山,鲜血汩汩流淌,浸透了初春尚且枯黄的土地,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泥沼。残破的旗帜斜插在尸堆之上,兀自在硝烟中无力地飘动。双方士兵的眼神都已麻木,机械地挥砍、突刺,仅仅是为了在下一秒还能呼吸。战局,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胶着,每一刻都在疯狂地消耗着彼此的生命与气数。
一片石的旷野,已然化作了一座巨大而血腥的磨盘,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圆光术所呈现的画面,每一寸都浸染着惨烈的气息。
李自成驻马高坡,眉头紧锁,原本势在必得的狂傲已被焦灼取代。关宁铁骑的顽强远超他预期,战事陷入胶着,每拖延一刻,他“大顺”的气运便流失一分。
“陛下!”浑身浴血的刘宗敏策马奔回,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他声音嘶哑,带着不甘的怒火,“吴三桂这龟儿子摆的是铁刺猬阵!弟兄们冲了几次,折损太大,啃不动啊!”
李自成目光阴沉地扫过战场,看着如潮水般涌上又退下的士兵,咬牙道:“啃不动也得啃!宗敏,你带老营精锐再冲一次!集中力量,给朕撕开一个口子!牛金星,你策应左翼,牵制他们兵力!”他挥动着九环大刀,刀环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告诉弟兄们,破了此关,北京城的金银女人,任他们取用!”
“遵命!”刘宗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眼中凶光毕露,吼道,“妈的,跟老子再冲一次!剁了吴三桂那狗贼!”他再次率领着一群悍不畏死的亲兵,如同受伤的猛虎,扑向那银灰色的军阵。
然而,关宁军阵中,吴三桂的情况同样岌岌可危。
他银白色的铠甲已被血污和烟尘染得斑驳,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决绝。家传宝刀的刃口已经翻卷,手臂因长时间挥砍而微微颤抖。他环顾四周,虽然阵型尚且完整,但士兵们脸上已显疲态,箭矢、火铳的弹药也在急剧消耗。
“大帅!闯贼攻势太猛,刘宗敏那厮像疯狗一样!左翼压力很大,快顶不住了!”一名副将踉跄着跑来汇报,头盔不知丢在何处,额角淌着血。
吴三桂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空气,眼神闪烁不定。他望向山海关方向,那里依旧城门紧闭,毫无动静。他寄予厚望的“援军”仿佛在看戏。
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拉过身边一名最亲信的家将,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速极快地说道:“你立刻想办法,悄悄绕回去!去见多尔衮!告诉他,我关宁军已竭尽全力,重创流寇!但我们也已是强弩之末!他若再按兵不动,坐视不管,待我军力耗尽,闯贼缓过气来,他再想入关摘桃子便是痴心妄想!机会只有这一次,告诉他,要么现在立刻出兵,合力剿贼,大家都有好处;要么,就等着看我与闯贼两败俱伤,他什么都捞不到!快去!”
那家将重重点头,毫不迟疑,趁着战场混乱,悄然隐入阵后,朝着关城方向疾驰而去。
下达完这道命令,吴三桂仿佛用尽了部分力气,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倒下。他再次举刀,声音虽然沙哑却努力提振着士气:“将士们!守住!援军即刻便到!为崇祯爷报仇!大明——万胜!”他的呼喊在惨烈的战场上显得有些苍白,却依旧激励着身边的士卒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死死抵住大顺军一波猛过一波的冲击。
战况更加惨烈,尸骸枕藉,血流漂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扇沉重的山海关城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洞开!
战场上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空。
李自成脸上的焦灼瞬间化为惊愕,继而转为无法置信的恐慌。他看着那如同黑色铁流般沉默涌出的八旗军队,看着那高大平台上端坐的稚嫩身影和其前如魔神般的鳌拜,之前攻城略地、称帝北京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被一种彻骨的寒意彻底冻结。
“那是……满洲兵?他们……他们怎么会……”李自成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他猛地想起之前忽略的某些警告,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刘宗敏刚被亲兵从乱军中拖回,看到这一幕,亦是目眦欲裂,嘶吼道:“陛下!是鞑子!吴三桂这狗娘养的引鞑子入关了!”
而吴三桂,在看到城门洞开,八旗军队终于出动的那一刻,心中先是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屈辱和复杂情绪淹没。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他赌上了身为汉将的最后尊严,打开了一扇可能再也无法关上的大门。
风,似乎真的停了。时间也仿佛凝固。
紧接着,在那幽深的门洞之后,一片更为深沉、更为压抑的“色彩”开始涌动。
那不是狂躁的黑色潮水,也不是疲惫的银灰色礁石。那是一片移动的、沉默的、由钢铁、杀戮与纪律构筑而成的……森林!
数以万计身披厚重棉甲,头戴红缨铁盔的八旗精锐,排着密不透风的整齐队列,如同冰冷的铁流,从洞开的城门中缓缓涌出。他们没有呐喊,没有鼓噪,只有无数铁靴和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的沉闷轰鸣——“咚!咚!咚!”这声音节奏统一,仿佛巨人的心跳,每一步都践踏在战场上每一个汉家儿郎的心头,让大地为之震颤,尘土为之飞扬。
在这支令人窒息的军队中央,十六名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巴牙喇护军,稳稳地抬着一座高大的木质平台。平台上铺着明黄色的绸缎,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平台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穿小龙袍的身影——面容稚嫩,甚至带着一丝孩童的圆润,正是年仅六岁的顺治皇帝。然而,此刻他脸上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天真与怯懦,只有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冰冷漠然的威严。他微微扬着下巴,那双清澈的眼眸俯瞰着下方血肉横飞的战场,如同神灵在审视蝼蚁的争斗。
而在平台最前方,一个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浑身散发着洪荒野兽般气息的巨汉,正用他那宽阔得不可思议的肩膀,稳稳扛着平台的一角。他便是鳌拜。他面无表情,古铜色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唯有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燃烧着近乎实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嗜血战意。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尊为战争而生的魔神雕塑,以其无匹的力量,拱卫着平台上的“真龙”。
与此同时,画卷中的李自成,也迎来了他命运的时刻。
当他的目光与高台上顺治那冰冷、漠然的眼神对上时,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张因杀戮和愤怒而扭曲的黑脸上,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所取代。他或许想起了某个被他忽略的警告,或许只是单纯地被那“真龙”降临的恐怖气势所慑。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手中的九环大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溅起几点混着血水的泥土。他所有的雄心,所有的霸业蓝图,在这真正的“天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他的精神支柱,在这一刻崩塌了。
就在这时,平台上的顺治,动了。
在无数道或敬畏、或恐惧、或茫然的目光注视下,那个稚嫩的“真龙”,缓缓抬起了他那只白嫩小巧的手。他粉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对准了心神已彻底失守的李自成。
没有震耳欲聋的咆哮,也没有华丽的辞藻。
只有一声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蕴含着龙威与诡异神魂力量的尖啸!这啸声超越了物理的界限,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一条无形的毒龙,瞬间钻入李自成的识海!
“呃啊——!”
李自成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双手猛地抱住头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他眼前一黑,那魁梧雄壮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从战马背上向后栽倒下去!
“砰!”
沉重的躯体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圈尘土。
这一声闷响,也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敲响了大顺军的丧钟。
“闯王!闯王落马了!”
“闯王死了!闯王被妖法害死了!”
“败了!我们败了!快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黑色潮水中瞬间蔓延、爆发。前一刻还在舍生忘死搏杀的大顺军士卒,此刻彻底失去了斗志。他们丢盔弃甲,发出绝望的嚎叫,如同无头的苍蝇,向着四面八方,向着来时的荒野,疯狂溃逃!兵败,如山倒。
而与此同时,那沉默已久的八旗铁骑,终于动了。
没有号令,仿佛心意相通。黑色的铁流开始加速,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碾压一切的冷酷气势,向着溃散的大顺军和同样惊愕、疲惫的关宁铁骑,发起了无情的冲锋!弯刀出鞘,在黯淡的天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芒。屠杀,开始了。
清玄观,观星台上。
我轻轻一挥手,石桌上那映照着人间最极致残酷与荒谬的画卷,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旋即消散无踪。只留下光洁的桌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通正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空洞,显然还未从那天崩地裂般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而八大山人,依旧僵立在原地。他不再看那空无一物的石桌,而是缓缓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了之前的绝望。那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他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呼出了一口积郁在胸中太久太久的浊气。
然后,他转向我,动作缓慢而郑重,再次深深地拜了下去。这一次,他的脊背不再因不甘而紧绷,他的眼神不再因希冀而闪烁。那里面,只剩下对“道”,对“天命”,或者说,对冰冷现实的……最终臣服与敬畏。
我没有言语,只是静静承受了他这一拜。
旧的时代,伴随着山海关的洞开与一片石的血流成河,已然彻底落幕。
一个沉重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
风穿过清玄观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为逝去的一切,奏响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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