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城的秋意，被战争的阴霾与内部的暗流冲刷得愈发萧瑟。自“毒镖夜袭”事件后，吕珍所部与倭寇驻地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已化作布满荆棘的雷池。双方剑拔弩张，巡逻的士兵与浪人隔着街巷投去的目光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只差一粒火星。
帅府内，吕珍的眉头锁得更紧。军粮，高悬于他心头的利刃，比倭寇的毒镖更让他焦灼。围城日久，外援断绝，城内粮秣本已捉襟见肘。而张士信掌控的粮秣司，对吕珍所部的供应更是日渐苛刻，拖延、克扣已成常态。此次好不容易拨下的一批粮草军械，乃是维系麾下万余将士半月之需的救命稻草。由他的心腹爱将，“铁枪”赵猛亲自押运，自太湖秘密水道，经“菱湖渡”码头入城，再转运至位于城北的大营。
“赵猛到哪里了？”吕珍沉声问副将。
“回将军，按行程，昨夜子时应抵菱湖渡。今晨寅时卸货，午时前必能运回大营！”副将答道。
吕珍心中稍安。赵猛办事沉稳，武艺高强，手下押运的又是精挑细选的悍卒，走的是相对隐秘的水道，应无大碍。然而，一丝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他心头。他走到窗边，望向东北菱湖渡的方向，目光深邃。
菱湖渡，并非平江主港，而是太湖连接城内一条狭窄支流的小码头，因形似菱角而得名。此地相对偏僻，夜间更是人迹罕至，只有几艘破旧的渔船系在岸边，随波轻晃。子时将近，夜色如墨，唯有渡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在秋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
水面传来轻微而整齐的划水声。三艘吃水颇深的乌篷漕船，如同暗夜中的巨兽，悄然驶近码头。船头立着一人，身形魁梧，铁塔般沉稳，正是赵猛。他一手按在腰间的铁枪上，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寂静的码头和两岸黑黢黢的芦苇丛。身后，数十名精锐士兵屏息凝神，手按刀柄。
“靠岸！动作快！”赵猛低喝。漕船缓缓贴近简易栈桥。
就在第一艘船即将搭上跳板之际，异变陡生！
“嗖嗖嗖——！”无数道凌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两岸茂密的芦苇荡中暴起！不是箭矢，而是数十条前端带着精钢“飞虎爪”的粗韧绳索。这些飞爪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抓向漕船的船舷、桅杆，甚至直接抓向船上的士兵。
“有埋伏！敌袭！！”赵猛瞳孔骤缩，厉声狂吼。他反应快如闪电，手中铁枪化作一道乌光，“铛铛铛！”瞬间磕飞数枚抓向自己的飞爪。但其他士兵猝不及防，顿时有数人被飞爪抓住肩腿，惨叫着被巨力拖拽下船，坠入冰冷的河水。
“哗啦！哗啦！”几乎在飞爪命中的同时，两岸芦苇荡中如同鬼魅般跃出数十条黑影。这些人黑衣蒙面，身形矫健，动作迅捷无声，借着飞爪绳索的拉力，如同荡秋千般凌空飞渡，直扑漕船。他们手中兵器各异，但招式狠辣刁钻，带着一股阴狠凶戾之气，绝非寻常盗匪。更诡异的是，他们口中发出的呼喝声短促怪异，竟似倭语！
“倭寇？！”赵猛心头剧震，怒火瞬间冲顶。他狂吼一声：“结阵！保护粮船！”手中铁枪舞动如风，一招“铁锁横江”，枪影重重，将两名扑上船头的黑衣人逼退，枪尖划过对方手臂，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对方黑衣之下竟穿着贴身软甲。
战斗瞬间白热化！赵猛所部皆是百战精锐，虽遭突袭，但临危不乱，迅速结阵抵抗。刀光剑影在狭窄的船面上交织，惨叫声、兵器碰撞声、落水声打破了夜的死寂。来袭者武功路数诡异，身法滑溜，配合默契，更兼悍不畏死，一沾即走，专攻下盘要害，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尤其几名领头者，刀法快如鬼魅，带着东瀛剑道的影子，出手狠毒，已有数名士兵倒在血泊中。
“保护粮草！”赵猛心急如焚，一枪震退一名倭刀好手，目光扫向船舱。这批粮食和军械，是兄弟们的命！他猛地瞥见几名黑衣人正试图撬开船舱门锁，意图放火。
“贼子敢尔！”赵猛目眦欲裂，正要冲过去，斜刺里一道凌厉的刀光带着刺骨寒意直劈他后颈！速度之快，角度之刁，竟是船上黑衣人中武功最高者。赵猛回枪格挡已是不及，只能猛地侧身！
“嗤啦！”刀锋划破他肩头甲胄，带起一溜血花！剧痛传来，赵猛身形一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一条乌沉沉的、碗口粗的精钢锁链，如同潜伏已久的毒龙，带着沉闷的破风声，自码头黑暗处猛地甩出！链头是一个狰狞的“断江锚”。铁锚不偏不倚，正砸在偷袭赵猛的那名倭刀高手背上！
“噗！”那高手如遭巨锤轰击，狂喷鲜血，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砸飞出去，撞断船栏，跌落河中。
紧接着，码头方向传来一声震天怒吼：“铁索帮在此！倭狗休得猖狂，沈刚来也！”
只见“铁臂龙王”沈刚魁梧的身影如同天神下凡，从黑暗中大步冲出。他仅存的精钢左臂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右手则握着那条粗大锁链的末端。在他身后，数十名手持分水刺、渔叉、铁链的彪悍汉子怒吼着杀出，正是铁锁帮的精锐水鬼。
沈刚的出现，如同定海神针！他手中那条沉重的精钢锁链，在他手中却如同活物。时而如长鞭横扫，将试图登岸的黑衣人抽飞；时而如毒蟒缠身，锁住倭刀卷飞兵器；时而又化作攻城重锤，将靠近船舱的敌人砸得骨断筋折。招式大开大阖，刚猛无俦，正是其成名绝技——“断浪十三锁”！
“沈堂主！”赵猛精神大振，肩头伤痛仿佛都轻了几分，“多谢援手！保护粮船！”
“赵将军放心！有我沈刚在，一粒米也丢不了！”沈刚声如洪钟，铁臂挥舞，锁链呼啸生风，瞬间稳住了一艘船的阵脚。
有了铁索帮这支生力军加入，战局瞬间逆转。黑衣人虽凶悍，但面对配合默契、熟悉水战的铁索帮好手，以及缓过劲来的赵猛所部，渐渐落入下风。不断有黑衣人被斩杀或击落水中。
领头的一名倭刀高手见势不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吹响一声凄厉的哨音，剩余黑衣人如同潮水般退去，毫不犹豫地跳入河中，几个猛子便消失在黑暗的芦苇深处，水性之佳，令人咋舌。
战斗来得快，去得更快。码头上只留下几具黑衣人的尸体、斑驳的血迹和惊魂未定的士兵。三艘漕船虽保住了，但船舱门锁被撬坏，一袋粮草被割破，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
沈刚走到赵猛身边，看着他肩头的伤口，沉声道：“赵将军，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赵猛咬着牙，目光扫过狼藉的码头和船上的血迹，怒火中烧，“果然是倭狗！好狠毒的手段！若非沈堂主及时赶到……”
沈刚摆摆手，蹲下身，仔细检查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他撕开尸体的黑衣和软甲，露出里面的紧身水靠。又掰开尸体的手掌，看了看虎口的老茧和指甲缝里的污垢。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尸体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上。他解下皮囊，倒出里面的东西：却是几块干粮，一小瓶伤药，还有……几枚崭新的洪武通宝！这铜钱铸造精良，与市面上流通的旧钱截然不同，明显是明军新铸的制钱。
“洪武通宝？！”赵猛凑过来一看，脸色大变！“明军的钱？！”
沈刚面色凝重，没有回答，继续在尸体上摸索。忽然，他在尸体贴身内衬的夹层里，摸出一块小小的、折叠整齐的丝绸碎片。他展开碎片，上面赫然绣着半朵精致的金色菊花。菊花纹样，在平江城内，只有一个人敢用，且用得如此张扬——张士信的心腹，亲卫统领“笑面虎”钱贵。因为钱贵最宠爱的一名小妾，闺名便带个“菊”字，其所有贴身衣物皆绣有此纹。
“钱贵的标记？还有明军的钱？”赵猛看着沈刚手中的两样东西，再联想到刚才那些黑衣人诡异的身手和倭语呼喝，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难道……难道袭击我们的，不是倭寇？是……是钱贵的人假扮的？！他们劫粮，还故意留下倭寇的痕迹和明军的钱……是想嫁祸给倭寇……还是……想栽赃我们通敌？！”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沈刚将铜钱和丝绸碎片紧紧攥在手中，眼中寒光闪烁，声音低沉却如同闷雷：“赵将军，此事非同小可！粮草被劫未遂，却留下这等‘证据’……这绝非寻常盗匪所为！是有人要置吕将军和赵将军于死地啊！” 他抬头望向平江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此事，必须立刻禀报吕将军！这平江的天，要变了！”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平江城的薄雾时，“菱湖渡粮船遇袭，疑似倭寇所为”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丐帮弟子和铁索帮众有意识的推波助澜下，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然而，更致命的信息如同淬毒的匕首，在有心人的操控下，精准地刺入了吕珍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赵猛将军押的粮船，在菱湖渡被劫了！”
“什么？！粮船被劫了？！那……那我们吃什么？”
“别急！听说没全劫走！铁索帮的沈堂主及时赶到，打退了劫匪！”
“打退了？谁干的？真是倭寇？”
“嘿！表面看是倭寇！可你猜怎么着？劫匪身上搜出了崭新的‘洪武通宝’！明军的钱！”
“啊？！明军的钱？！难道……难道是明军假扮倭寇来劫粮？”
“呸！明军吃饱了撑的假扮倭寇？我看没那么简单！听说啊，领头的劫匪头子，虽然穿黑衣蒙面使倭刀，但逃跑时喊的口令，是咱们官话！而且，尸体上还搜出了……钱贵钱统领的贴身信物！”
“钱贵？！张士信王爷的心腹？！”
“嘘！小声点！这不明摆着吗？张士信嫌咱们吕将军碍眼，又克扣不到粮饷了，干脆派人假扮倭寇，想把这批救命粮也劫了，好饿死咱们！顺便还能栽赃给倭寇或者明军。一石二鸟啊！”
“天杀的张士信！钱贵狗贼！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赵猛将军拼死护粮，还受了伤！结果呢？粮草还是被毁了一部分！这以后的日子……唉！”
军营之中，士兵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恐慌、愤怒、绝望的情绪如同野火般蔓延。对粮草的担忧迅速转化成了对张士信、钱贵刻骨的仇恨！尤其是当看到赵猛包扎着肩膀，脸色阴沉地带着亲兵，押送着仅存的、明显不足数的粮草辎重回到大营时，这种情绪达到了顶点！
“将军！我们的粮呢？！”
“将军！张士信是要饿死我们啊！”
“跟那帮狗日的拼了！”
群情激愤，士兵们围了上来，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怒火。若非军纪约束，恐怕早已哗变！
吕珍的帅府，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赵猛单膝跪地，肩头裹伤的白布渗出血迹，他低着头，双手却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沈刚站在一旁，面色沉凝。案几上，静静躺着那几枚崭新的洪武通宝和那块绣着半朵金菊的丝绸碎片。
吕珍背对着他们，高大的身躯如同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他听着赵猛嘶哑地汇报完菱湖渡遇袭的经过，以及沈刚补充的发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末将无能，未能护得粮草周全，更……更让贼人留下此等构陷之物！请将军责罚！”赵猛的声音带着悲愤和不甘。
“构陷？”吕珍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如血，须发戟张，一股狂暴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席卷整个大厅！他一把抓起案上的铜钱和丝绸碎片，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吼：“崭新的洪武通宝，钱贵那狗贼的贴身标记。还有那些训练有素、身手诡异、呼喝倭语的杀手！赵猛，沈刚！你们告诉我，这天下，除了他张士信，还有谁！能！干！出！这！等！事？！”
他猛地将铜钱和丝绸碎片狠狠拍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砰！”一声巨响！厚重的案几竟被拍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那几枚铜钱深深嵌入碎裂的木块中，那丝绸碎片也被震得飘落在地。
“将军息怒！”副将慌忙劝道，“此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或许是明军反间……”
“反间？！”吕珍厉声打断，戟指副将，状若疯魔，“用他钱贵的信物来反间？！用他张士信克扣我部粮饷的事实来反间？！用他勾结倭寇引狼入室的恶行来反间？！这分明是杀人诛心！不仅要劫我的粮，断我兄弟的活路！还要把这通敌叛国的屎盆子扣在我吕珍头上！好为他张士信铲除异己铺路！好让他继续搂着倭寇和那些贱人醉生梦死！”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悲凉：“我吕珍，追随吴王（张士诚）起兵抗元，大小百余战，身上伤痕累累，哪一处不是为了这大吴江山？！如今，元廷未灭，强敌环伺，他张士信不思同舟共济，反而处心积虑，勾结倭贼，残害袍泽，构陷忠良！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与国贼何异？！”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半生的“铁血战戟”！沉重的战戟在他手中嗡嗡震颤，锋锐的戟尖直指帅府之外，张士信府邸的方向！一股惨烈决绝的杀意冲天而起！
“传我将令！”吕珍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字字带着刻骨的仇恨，“全军戒备！弓上弦，刀出鞘！从今日起，我吕珍所部，与张士信及其爪牙钱贵……势不两立！再有敢为张士信开脱、扰乱军心者……斩！立！决！”
“得令！”赵猛与副将轰然应诺，眼中同样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沈刚抱拳沉声道：“吕将军，铁索帮素来仰慕将军乃是抗元义士，我帮上下，愿与将军共进退！”
帅府内，杀意凛然。帅府外，平江城的上空，阴云密布，惊雷滚滚。宋青书精心策划的“截粮风波”，如同一把淬毒的钥匙，终于彻底捅开了潘多拉魔盒，将吕珍与张士信之间最后的遮羞布撕得粉碎！姑苏城的暗涌，终于化作了一场即将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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