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梧桐叶边缘卷起焦黄的枯边。操场塑胶跑道蒸腾着热浪，新生们的军训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偶有落叶打着旋落下，却在触地前就被烤得脆响。
晨光微熹时，金属门锁\"咔嗒\"合上的声音依旧准时响起，这是江哲羽每天去上学前必做的事情——锁门。
言若靠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梧桐大道尽头，才低头划开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系统提示：“无标题”，日期显示9月8日。 她想起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因为陈凯旋的事情，把“江哲羽的生日”这条备注改掉了。
因为是周日，本来以为江哲羽会待在家里，导师临时召见的消息来得恰到好处，仿佛连命运都在为她的计划让路。窗外知了突然集体噤声，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嗡鸣，像某种倒计时的声音。
暮色如墨般浸透窗棂时，言若正坐在餐桌前。石榴红的瑞士军刀在她指间翻飞，刀刃偶尔折射出冷冽的光斑。手机屏幕在昏暗中亮得刺眼，七点整，熟悉的三个字终于跃入眼帘——
“生日快乐呀！”她甜腻的声线里淬着毒，刀刃\"咔\"地弹开。
“你在哪？”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哲羽的呼吸明显一滞。背景里，空荡的客厅回荡着孤零零的回音。
“我当然是在家。”军刀在她食指上绕了个漂亮的弧，刀尖堪堪擦过皮肤。
“在家？”江哲羽的冷笑带着电流杂音，“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配把钥匙，很难吗？”她模仿着他惯有的讥诮语调，指尖轻轻划过桌面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江哲羽突然一个箭步冲了出门：“你在你妈的房子里？！”
“聪明！”她屈指敲了敲斑驳的餐桌，震落一层薄灰，“不愧是学霸呢！”
引擎轰鸣中，他的声音开始不稳：“你想干什么？”
“你现在赶过来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刀尖轻轻点在相框里泛黄的全家福上，父母的笑容早已模糊。
“猜猜看。。。”她突然轻笑出声，“你开门后会看见怎样的生日惊喜？”
“若若。。。”江哲羽的嗓音突然软下来，像从前哄她吃药时那样温柔。
“嘶——”
电话里传来断续的抽气声，像是有人正咬着牙忍耐剧痛。江哲羽将油门踩到底，跑车引擎发出困兽般的咆哮。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声音里的颤抖再也藏不住，指节在方向盘上泛出青白。
“听。。。不出来吗？”言若的呼吸变得又轻又急，每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
“立刻去找毛巾压住！”他猛捶方向盘，喇叭声刺破夜空，“我马上就到——”
“江哲羽！”言她忽然轻声唤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你说过。。。如果你离开我，我可以杀了你。”
“是！”轮胎在急转时发出刺耳摩擦，他从两车缝隙中惊险穿过，“所以你给我等着！”
“杀。。。你，有什么用？”她突然笑起来，气息越来越弱，“现在是。。。我要。。。离开你啊。”
“啊——”
电话那头传来刀刃划破皮肉的闷响，江哲羽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言若！”他嘶吼的声音破碎在风里，胸口突然一凉。低头时，才发现一滴泪不知何时坠下，在衬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像极了想象中她腕间绽放的血花。
“我错了。。。”江哲羽的嗓音支离破碎，胸口剧烈起伏到几乎窒息，“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滚烫的泪砸在方向盘上，溅开一片水痕。
“原。。。谅？”言若的气息越来越弱，像风中将熄的烛火，“如果我不爱你。。。或许还能。。。”她突然轻笑一声，“可我爱你啊。。。我要怎么。。。原谅。。。江哲羽？莫西林！”
“我不要了！”他突然嘶吼出声，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要你的爱了！我放你走。。。现在就放你走。。。”轮胎在急转弯时发出刺耳的悲鸣。
“好对不起我妈。。。这套房子。。。卖不出去了。。。”
“我让你停下！”
“他。。。动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原来。。。他也会害怕。。。”
“言若！”江哲羽一拳砸向车窗，裂纹在玻璃上绽开蛛网，“你太残忍了。。。”他的怒吼渐渐变成呜咽，“你真的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人！你竟然在我最爱你的时候——”
电话那头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随后是漫长的寂静。
寂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哭声在车厢里回荡。。。
。。。
深夜，神经内科病房的护士台笼罩在一片冷色调的荧光中，监护仪屏幕投射出的蓝光在亚克力台面上流动。金属病历车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晕，消毒水的气味在中央空调的循环中若隐若现。
曹珍珍将病历本“啪”地合上：“江主任明天起要休一个月的长假。”她撇撇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历本边缘的磨损痕迹。
“啊？这么久都看不到他？！”于慧手中的签字笔顿在交班本上，墨水晕开一小片蓝色，“为什么呀？”
曹珍珍朝VIp病房方向努了努嘴，那里的心电监护仪刚刚被撤走：“那里躺了15年的那位，前几天走了。”
“就是和江主任从小玩到大的。。。可惜了！”于慧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扫过护士台角落那盆早已枯萎的绿植。
“你说江主任条件这么好，”曹珍珍整理着医嘱单，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怎么就这么。。。”她突然压低声音，“对了，你知道他妻子的事吗？”
于慧立刻凑近，瞳孔在监护仪的反光中微微放大：“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那年我在抢救室轮岗，”曹珍珍的手指无意识敲打着键盘，电脑屏幕上的病历系统自动跳转到十三年前，“一辆银色跑车直接撞开了救护车通道的栏杆——”
“啊！所以江主任才被终身禁驾？”于慧的钢笔“咔嗒”一声掉在台面上。
“何止，”曹珍珍从抽屉里取出一包棉签，塑料包装被她捏得哗啦作响，“他闯了二十多个红灯，抱着个血人冲进来时，衣服全都染红了。。。”
“听说。。。”于慧小心翼翼地问，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药柜里的镇静剂。
曹珍珍拆棉签的动作顿了顿：“孕期抑郁症。。。哎，”她叹了口气，“孩子没保住。”
“那后来。。。”
“抢救回来了，但再也没醒过来。”曹珍珍将棉签一根根插进消毒瓶，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床上躺了七年，最后接回家了。”她抬头看了眼VIp病房的方向，“竟然和他发小一样。。。”
“植物人？”于慧倒吸一口冷气，监护仪突然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一个兄弟，一个爱人。。。”曹珍珍的声音混进了心电监护的电子音里。
“他妻子漂亮吗？”于慧突然问道，手指绕着听诊器管子打转。
曹珍珍的视线落在墙上泛黄的合影上：“可漂亮了！那几年躺在那，就像个睡美人一样。”她笑了笑，伸手关掉了刺眼的台灯，“不然江主任也不会。。。”
“江主任真是可怜。。。”
。。。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翡翠湾的欧式园林，自动喷灌系统正在唤醒沉睡的草坪，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社区主干道上，穿着制服的保洁人员驾驶着静音扫地车经过，车身上的镀铬装饰倒映着两旁整齐的法国梧桐。
晨光中的银杏大道上，江哲羽的风衣下摆被秋风轻轻掀起。从医院西门到翡翠湾6号别墅，精确计算过是857步，约5分23秒——这个数字他十几年间验证了无数遍。
意大利铜门感应到主人归来，无声滑开。玄关的智能灯光逐一亮起，却照不亮空荡的客厅。水晶吊灯在镜面大理石上投下细碎光斑，像散落的药片。
主卧门前，他抬手轻叩三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尽管里面的人永远不会应答。开门的李护士胸牌上反着微光，护理记录板夹在臂弯里，消毒水味从门缝中飘出。
“江先生。”她侧身让开时，输液架的金属反光在墙上划出一道银线。
“今天。。。”江哲羽的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在窗帘缝隙间的一缕阳光上。
“生命体征平稳。”李护士的钢笔轻轻点在记录板最后一栏，“按计划完成了关节被动运动，褥疮风险指数降至0.2。”她顿了顿，\"不过该进行每周一次的全身清洁了。\"
“接下来一个月由我来吧。”他解开袖扣，腕表日历显示着长达31天的休假标记，“工资会按时打到您卡上。”
“多谢。”李护士轻轻带上门。咔嗒一声，心电监护仪的电子音被隔绝在门内，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晨光透过纱帘落在言若瓷白的脸上，她依然保持着二十多岁的容颜，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浅影，仿佛下一秒就会随着呼吸轻颤。心电监护仪的绿色波浪线平稳地起伏，像是某种无声的潮汐。
浴缸里的温水蒸腾着淡淡雾气，江哲羽的袖口早已浸透。他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海绵擦过她圆润的肩头时，水珠顺着锁骨凹陷处汇聚成小小的湖泊。她的身体在氤氲水汽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像一尊被施了咒语的雕像，连指尖都不曾颤动分毫。
“若若，”他俯身时一滴水落在她眉心，“凯旋他。。。走了。”嘴唇轻触她冰凉的额头，“我最终还是救不了他。。。”
江哲羽的指节轻轻描摹着她的眉骨，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现在，只剩下你陪着我了。。。”
“教授说。。。”冰凉的唇贴上她毫无反应的耳垂，“当身体各项指标都恢复，却还不愿醒来的人。。。”呼吸突然加重，“所以，你是不愿意原谅我吗？”
他盯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容：“所以这是你对我的判决吗，若若？”一滴水珠砸在她睫毛上，“用永远的沉默。。。来宣告我的无期徒刑？”
“你喜欢这个房子吗？”浴室里的回音让他的轻笑显得格外空旷，“这栋别墅有五个房间，这样你生气的时候，就可以不用跟我挤在一个房间了。。。”
梳齿穿过她依旧乌黑的长发时，窗外传来沙沙声，“我们还有个院子。”
梳子突然卡在一处打结的发丝间，“我特意种了紫色郁金香，你还记得它的花语吗。。。”声音哽在喉咙里。
“你的朋友们，都过得很好。。。我偷看了你的朋友圈——”他的指腹摩挲着她无名指上的戒痕，“吴迪诺都生第二个孩子了。。。”
浴缸里的水渐渐凉了。江哲羽望着镜中的自己，眼角已生出细纹，“十三年了，我应该老了很多，没有以前帅了。。。”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你还会喜欢我吗？”
。。。
江哲羽的指尖在扣最后一粒珍珠纽扣时微微发颤，棉质睡裙的褶皱被他反复抚平三次。当他将言若安放在丝绒靠枕上时，一滴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在真丝床单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心电监护仪的指夹刚触及她苍白的指尖，尖锐的警报声便撕裂了房间的寂静。屏幕上的绿色波形突然狂暴起来，心率数值疯狂攀升。言若平静如初的面容与疯狂跳动的心率形成诡异对比。
“若若，不要每次都那么激动。。。”江哲羽在言若耳边呢喃，监护器微弱的亮光反射出他眼中还未来得及退潮的情欲。
江哲羽缓缓侧卧在她身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暧昧的喘息声。白衬衫下的胸膛随着心电监护仪的节奏起伏。两个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渐渐重叠，化作一串同步的电子音。
当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平息，他抬起她纤瘦的左手。那几道曾经狰狞的疤痕如今只剩淡粉色的细线，在月光下几乎透明。他的唇贴上那道伤痕时，监护仪上的绿色波形突然出现一个突兀的峰值。
“我就知道。”他低笑出声，胜利的颤音混着呼吸喷在她指尖，“你还在！”他看到她的食指在他掌心轻轻一颤，“你才舍不得离开我，对不对？”
没有人看到的黑暗里，言若的眼角缓缓流下了一滴泪。。。
（永恒篇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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