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沂州通往兖州的官道上，风雪稍歇。
一支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队伍抵达兖州驿馆。
驿馆正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的严寒。
迎春端坐主位，发髻高绾着时兴的半翻髻，乌发如云堆叠，梳理得一丝不苟。
鬓边斜插一支累丝嵌青玉步摇，垂下几缕琉璃米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光华内敛。
半翻髻正中嵌一枚赤金点翠的牡丹花钿，翠羽色泽沉静，花瓣精巧，两侧则对称饰以小巧的金箔花钿和浑圆的南海珍珠。
迎春上身穿着絮有丝绵的浅色中衣，外罩莲青色贡锦宽袖上襦，色泽纯正鲜亮，领口、袖缘及衣襟处以银泥勾勒出连绵的云气纹和缠枝忍冬纹。
襦衫领口开得不高，露出中衣素雅的领缘。
往下腰间系着一条深青色暗花绫八幅间色长裙，裙幅宽大，重重叠叠铺在设着厚实锦茵的坐榻上，庄重沉稳。
雪白裙头上束着一条与上襦同色系的莲青宫绦，绦带绾着小巧的金玉环佩，系在高腰处勾勒出端庄的仪态，裹挟出本来独属纪绿沉的雍容与气度。
青色衣裳衬得迎春肌肤胜雪，她神情温婉沉静，目光平和，忐忑等待这一场遇见。
不怕，她应该不怕的。
迎春一遍一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把永嘉长公主纪灵休打到流产的柳奉瑄，她不也见过了吗？
都过来了。
再说了还有纪唯繁和崔颂仪，今日不同往日，她已非昨日她。
纪唯繁、崔颂仪分坐两侧下首，神情肃然。
谷雨、夏栀领着侍女们垂手侍立在两边，厅内落针可闻。
礼官高唱：“淄青节度使府掌书记兼管内营田副使、驸马都尉陆飞英，奉节度使陆夏之命，觐见扶翊公主殿下！”
陆飞英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处。
他身着象征三品高官的紫袍玉带，腰悬代表节度使府属官身份的鱼符。
官服穿在他身上不合适似的，掩不住深入骨髓的畏缩与憔悴。
陆飞英面容清癯，眼窝深陷，依稀有“美姿容”的底子。
但到底四旬的年纪摆在这儿，又不加保养。
他步履有些虚浮，眼神飘忽不定，带着一种文人的脆弱和被岁月磋磨的郁气。
陆飞英在离主位数步处站定，依礼拜倒，额头触地：“臣陆飞英，奉饶阳郡王、淄青节度使、臣父陆夏之命，恭迎扶翊公主殿下銮驾！殿下千岁！”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可辨的微颤，礼仪分毫不差。
和朝廷硬刚，那是他爹和陆氏其他子侄的事。
他只管尽礼。
“陆副使请起。”迎春声音清越平和，如融化冰雪的暖炉，在寒冬里带着天然的温润，与厅堂的肃穆形成奇异的和谐。
这婚姻不管结得成结不成，这场面总得圆融地撑下来。
陆飞英依言起身，垂首肃立。
这个声音让他浑身微热。
太像了——不是音色，而是从容不迫的语调。
二十年前入京迎亲的初遇，纪清仪也是这样端坐在珠帘后，对他道一句“陆郎君请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依礼微微抬首，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主位，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
尽管出发前奉青提醒他。
朝廷派了一明一暗两位公主，其中一人与清仪相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那张脸。
奉青当年还小也许不记得，但他……
那张镌刻在他灵魂深处、无数次在午夜梦回被黑血糊住的脸，洗尽铅华，大喇喇出现在这兖州驿馆。
主位端坐的女子像被雪水擦洗又晕开的旧画，眉眼是纪清仪的模子，却磨平了所有棱角。
那颗眉心痣红得刺眼，让他想起清仪临死嘴角的血迹。
太和十八年的三月三，春寒料峭，他抱着妻子冰冷的身体，血一点一点渗进他的衣袍，也变得冰冷。
端坐的年轻女子与他记忆中的安靖长公主纪清仪何其相似……
他本来已不大能想起纪清仪的样子，但只要他见到她，她的模样就在他心里清楚地描摹。
眉眼的轮廓，鼻梁的挺直……帝女清丽绝伦，惊心动魄。
父亲陆夏的谋划他心知肚明，朝廷闻弦歌知雅意送来这么一位公主……
是诚心让淄青不安宁。
已经有一位帝女死在淄青，但决然不能有第二位了。
女孩儿会长得像母亲多一些，但眼前这位九公主像得太多了。除了眉心痣的严格区分，便是纪清仪眉眼间凝结不化的孤傲与冷冽。
她没有。
纪清仪眼神里的审视与疏离拒人千里之外，而眼前这位……她的目光是平和的，甚至是柔软的，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却又悲悯的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静静映照着他狼狈的身影。嘴角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抚般的浅笑——这是纪清仪永远不可能对他展露的神情。
这是他们的女儿吗？
十年前朝廷使者吊唁清仪，要带走清仪留下的一双儿女。凡是扯上政治，便不能只用单纯的骨肉情亲看待，这何尝不是要这一对儿女入京为质，趁着孩子幼小，教唆几句，将来便是对付淄青最好的棋子。
协商之下，最终是他们的女儿进京了，那孩子走的那日，乖巧地让他惭愧。
可在最初，他想过，朝廷与藩镇他们打他们的，他和清仪……好好儿过。
清仪知书史擅词赋，他能写会画，也学着装裱之道。他们不似面朝黄土背朝天劳碌的愚夫愚妇，为生计奔波，也为生计反目……总归是有话说的吧。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他们之间总是有一层隔膜，等有了两个孩子，彼此间还是不怎么熟悉。
毕竟朝廷与藩镇对立，本身就是原罪。
他们注定好过不起来。
变故缘起是父亲告诉他，清仪要把陆家与齐王纪攸结盟的消息传给朝廷设在青州的监军院。
父亲让他处理这一件事。
他去他们母女子三人居住的行香院，两个孩子被他命乳母抱开了。
他和清仪吵架是日常，只要见面，势必便会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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