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无舔了舔嘴唇，无话。
他固然清楚这小女郎是哪家的，但此事太和帝没有定论，他哪能张嘴就来。
“放肆！内讳不出于外！”
常度单手撑地扭身站起来，先声夺人。
一身血污，红白分明，少年更添绝色。
因常无行杖责打，常度高束的发髻凌乱，几缕长发从额角飘散，半遮着平直的面容。
常度额头饱满，眉眼细长，下半张脸整体偏小，下巴圆中带方，显出羸弱。
这一味羸弱给人错觉，让人感觉他天生人畜无害，不自觉向上探索。
那就受了骗。
他的眼皮微微下垂，不屑地轻瞥，睥睨横生，综合小脸和下巴的羸弱，上位者阴冷桀骜的气息笼罩着正被他怒斥的二人。
巡街卫士和坊兵心肝儿立时一颤，将门虎子……将门虎子，要是对起阵来，他俩怕只是人家砍的菜瓜。
“小人……小人没说要小女郎的闺名……”
“你要知道这小女郎是哪家的、住哪里？和问她闺名有什么区别？日后与同僚吹嘘说嘴，传开岂不坏了她名声？”
常度薄唇咄咄逼人，一缕目光飞快掠过地上不自量力的娇小女孩。
他哪里用得着她求情，他父亲今日也是奇怪，竟然没对这掺和“教子”的小女娃疾言厉色。他不认为，这是当着外人顾忌面子，或者他父亲忌惮小女娃那未知的、也许显赫的身世。
迎春余光感知到常度的注视，他能替她说话、力争，是她不敢细想的奢想。
可他说了，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原本巡街卫士和坊兵问哪家小娘子、家住哪里的话她不好回答，但常度帮她搬台阶过渡了下，就好办得很。
“小女谢过两位英雄义士……”迎春略微斟酌了下对巡街卫士和坊兵这类微末小兵的称呼，“故纸堆”查得的信息，这一类人物出身驳杂，不容小觑。
她从地砖上爬起来福身：“小女愿意耽搁一晚，明日等家人来接。”
“对对……”常无满面笑容收场，“已经吩咐拙妻给小女郎收拾下处，赶明儿，我家老封君亲身送回去！”
绥西郡王赔着笑，他可是大衍的骄傲啊，在战场上搏些功名想头的大衍男子或是走了武官这条路子的，哪个不崇敬绥西郡王常无？
如在梦里，云里雾里，两个小兵逼着常度挨了打，职分内的事情也问完了。那小娘子人家情愿留在常家过夜，明天由常郡王母亲卫国夫人送回去再荣耀不过、妥当不过。
二人先见识了绥西郡王教子威风凛凛，又被常无和颜悦色哄得飘飘然，离开常家。
“常某嫡妻早逝，府中如今当家理事的，是侧室王姨娘。”
常无把军棍交给了管家，凝视着迎春，眼里情绪复杂，就差把她一把抄起来抱怀里问进京一路的辛苦。
“小娘子不必太拘谨，小娘子不想说的话，常家没人逼着小娘子问……暂且就把常家，先当自个的家。”
迎春忙把攥紧的手掌松开些许，她这才确定，绥西郡王常无在同她讲话。
诧异之余，忙暗觑常度的神色，常度高高扬了下巴颏轻哼。
“郡王留宿之恩，小女……”迎春也不知道常无为什么对她这么恭谨，受宠若惊，不胜惶恐，“小女铭感五内……”
常无还待说两句让她安心住着，但对着这年岁幼小且明显表现出怕他的柔弱小女郎，他于人情世故方面的娴熟就全无用武之力。
幸亏他让给迎春安排下处的侧室王姨娘这就来做及时雨了。
“妾来迟了！大热的天儿，郡王怎么让小娘子干站着……先请到正房里凉快凉快，母亲荣锦堂……”
册封代国夫人一品诰命的王姨娘三旬多一点的年纪，端庄温婉，妆容合宜。
要不是常无口口声声“侧室”“姨娘”，迎春悄悄看着，觉得这位“王夫人”和当家主母真没有差别。
周身气度，竟把上一世荣国府二房她婶子、太太王夫人比下去了。
非要从贾家年轻一辈金钗拉一个比对，还是封了贤德妃的大姐姐贾元春扯个平。
迎春暗想，却不料王姨娘不经意扫了眼迎春的容貌，顷刻眼角唇角的笑凝滞了下。
“不迟不迟，来得正正好！”
常无还在和王姨娘说笑，时而粗糙时而精细如他，没有发觉王氏一闪而过的异常。
“还是夫人仁慈细致会照顾小娘子，这些事儿为夫就想不来……”常无堆笑，不住地给王氏戴高帽。
“母亲荣锦堂该传晚膳了吧，夫人就带……”
常无卡了壳，没有一个称呼，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直恼自己，天子没定论，这小女郎的姓不能随便提。连名字也不知道，多不方便，但他刚承诺了人家小娘子，她不想说的话，常家没人逼着她问。
常无把目光给到王姨娘，夫人的好处这就显出来了。
王姨娘携了迎春的手，温声道：“小娘子在家里排行第几？”
“像我们小九——”迎春随着王姨娘的姿态自然而然扭头回望落在后面三四步的常度，王姨娘柔慈如旧，“前头八个哥哥……夭折的夭折，走失的走失，战死的战死……这是老话儿，不提……”
王姨娘拈起绣花丝帕拭了拭说来就来的眼泪：“我膝下只有一女，行三。”
话铺垫到这个份上，前世大观园里不乏人精，迎春也算听出来了。
“小女行二。”
左右这个问题没什么要紧，对方也温柔款款暗示，你放心你放心。
迎春还是不放心，微微转了头往后望。
常度孤零零一个人，衣衫褴褛，血随地洒。
他们一行人也走到走廊分岔处，她眼睁睁看着那孤绝少年悄然与他们背道而驰。
她心里被撕裂了，又像是被不知名的物事堵着，又疼又喘不过气。
她上一世的幼年是不是也被这样忽略的？
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常家主持中馈的王姨娘十分善谈，说了她女儿常三娘子两件趣事儿，讲荣锦堂老夫人的身家。
“老夫人是五姓七望之一的太原王氏世族女，屋里规矩大，二娘子一会儿看着我那三姐儿行事便是。”
迎春都应了，这一段在青埂峰石头上那一篇文字里也熟得很，姑母贾敏家的林妹妹进贾府嘛。
林妹妹觉得在渡口接她的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不凡，唯恐被人耻笑，步步小心时时留意，不多说话不多举动，吃饭漱口用茶皆照着她们“三春”的样式改。
林妹妹是在嫡亲外祖母家里，而她，迎春再一回眸——
那少年慢慢踱着，竟也停下脚步悠悠回头。
距离有四五十步，迎春看不见他的神情，可她觉得他一定笑了。
是为让她安心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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