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下来了，洗去了白日的喧嚣。济世堂前厅的灯火，也一盏盏地熄了，只留下后院几盏昏黄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忙碌了一天，江羡璃只觉得筋疲力尽，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准备回家休息。
一转身，却看到墨予尘还站在院中的槐树下。
他的身影几乎融入了夜色之中。
月光洒在他天青色的外袍上，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江羡璃脚步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还没走呢？”
她走了过来，晚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墨予尘转过头，“等你。”
他言简意赅，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羡璃微微一怔，笑了：“等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稀罕宝贝。”
她走到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这些天……谢谢你。”
她没有明说什么，但她知道他懂。
无论是之前脑海中出现他提示的话语，还是之前在山路上无声化解的危机，亦或是春祭上那些看似巧合。
这个冷漠的少年，一直在用着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保护着她们。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漆黑的夜空里头。
“举手之劳。”他淡淡应了声。
他又补了一句，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真的在问她：“生老病死，自有定数。你这般费心劳力……值得么？”
他早已见惯了生死，尤其是在成为鬼修之后，家破人亡。
生命在他眼中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不理解，为什么眼前这个少女，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耗费如此多的心神。
“值不值得，那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江羡璃转头看着他。
紫色的眼瞳在月色下流转着温柔的光芒，“我爹娘从小就教我，医者仁心。”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看着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看着他们重新露出笑容，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值得。”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俏皮：“再说了，赵三叔家的酱肘子可是一绝，等他病好了，我定要去讨几斤来下酒！”
看着江羡璃脸上那抹轻松的笑意，她的情绪总是转换得如此之快，前一刻还沉静如水，下一刻便活泼如火。如此鲜活的生命力，是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感受过的。
“你似乎……很喜欢这里。”
江羡璃用力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对这片土地深深的依恋：“喜欢啊，当然喜欢！”
“嗯！不羡仙镇确实不大……”
“但这里，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根。有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从小看着我长起来的街坊四邻。”
“这地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啊……”
她微微顿了顿，眼底闪着光。
“我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她伸手指了指远处：“你看那边，那是王阿婆家，她做的桂花糖最好吃。那边是李掌柜的杂货铺，他家的小孙子和浸月一样最喜欢去茶楼听书。还有那边……”
“虽然偶尔也会有烦心事，比如绸缎庄的亏空，今年的药材收成不太好，但大家总能互相帮衬着一起渡过难关，这种感觉很好。”
她带着一丝感慨：“或许这就是爹爹说的人情味吧。虽然琐碎，却很温暖，让人觉得……踏实。”
墨予尘静静地听着，她口中的那个世界，在他脑海里渐渐有了轮廓。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那些细碎的忧愁，还有朴素的欢喜。那是一个与他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
而他呢？只有冰冷的道观，日复一日的修行，还有……怎么也忘不掉的仇恨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烟火气……”墨予尘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在细细品味其中的含义。
“嗯，烟火气。”江羡璃应着，视线却没有离开他。她心底忽然泛起一点说不清的滋味，是怜惜。
明明还是个少年人，却像是经历了很多，把自己封得严严实实。
“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江羡璃问得很小心，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墨予尘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月色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脸色照的更苍白几分。
他没立刻作声，过了片刻才开口，嗓音里带着点遥远的空寂：“曾经……不是。”
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江羡璃能感觉到他那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怀念。
她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墨予尘却主动开口了：“我以前……也有个妹妹。”
“她也很喜欢……小兔子。”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目光似乎越过层层夜色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那段过往显然带着苦涩，他眼神复杂，有温柔有痛苦，还有一丝……无法释怀的悔恨。
江羡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原来浸月拿着糖兔子凑到他面前时，那瞬间的失神。
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不喜甜食。
“那她现在……”江羡璃迟疑地问。
“不在了。”
墨予尘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错觉。
他站起身。
“夜深了，你该休息了。”
江羡璃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疤，不愿意轻易示人。
“等等！”她叫住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帕子，塞到他手里，“这是剩下的桃花酥，你带回去当夜宵吧。”
墨予尘低头看着手里的帕子，还带着少女残留的温度。
他没有拒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江羡璃想了想，又从腰间的药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
“这个你拿着。”
“这是我自己调配的安神香，用了百合、远志还有一些静心草药，或许……能让你睡得好一些。”
“你好像……总是睡不好。”
墨予尘接过香囊，那股清雅的香气钻入鼻腔，似乎真的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月光下少女望着他，眼神里透着担心。那对紫色的眸子啊……没有丝毫探究和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心。
“多谢。”这一次，他的道谢，似乎真诚了许多。
“早点休息。”江羡璃对他笑了笑，转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光下，只留下远去的银铃声。
墨予尘站在原地，握着手里的帕子和香囊，久久没有动弹。
他回到客栈的房间，关上门，重新置于黑暗与寂静之中。
但这一次，他却觉得这寂静与往日不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桃花酥的甜香和少女身上的气息。
他将那个素色的香囊放在枕边，那股安神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这些日子的片段，济世堂里那忙碌的身影，春祭上的游玩，专注施灸时的侧脸。
以及……她递给他香囊时，那双清澈而温柔的紫瞳。
这些画面，像是一颗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自从家破人亡后，这些年他一直以为，凡尘俗世于他而言，只有需要斩断的因果。
他修鬼道，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那些曾经伤害他夺走他一切的人。
早已经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用冰冷来武装自己。
可是，这几天在不羡仙的经历，却让他产生了一丝动摇。
这里的阳光很暖，食物也很香甜，这里的人……虽然吵闹，却也充满了人情味。
尤其是那个少女，她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世界，用她的善良热情聪慧，一点点融化着他心头的坚冰。
她会给他送糖，送衣服，送桃花酥，送安神香囊。
还会拉着他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会带他去吃最好吃的馄饨，会因为他小小的帮助而真诚道谢。
她会因为救治了一个病人而露出满足的笑容，也会因为担心他睡不好而特意调配安神香。
这份不含任何目的纯粹的关心和温暖，是他失去一切之后，从未再感受过的。
他甚至……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翻了个身，想起江羡璃说的那句，“人总得有个念想”。
他的念想，是复仇。那么她的念想呢？是守护这不羡仙的烟火气，守护这里的每一个人吗？
或许书上所写的山河无恙这四个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虚无缥缈。
至少，在这个叫不羡仙的小镇，在这个少女的守护下，它似乎正在以一种真实而温暖的方式，存在着。
闭上眼睛入睡，但这一次，脑海中不再是那些血腥的过往和冰冷的杀戮，而是……月光下，少女温柔的笑容，和那双映着星光清澈的紫色眼眸。
夜色渐深，意识渐渐模糊。这一夜，他难得没有被噩梦惊扰，沉沉睡去。
而窗外，那轮明月依旧高悬，静静地守护着这座沉睡的小镇，也守护着少年心中，悄然萌发的那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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