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博士宫终于沉寂下来。
叶尘确认四下无人后，悄然起身，从案下取出一卷空白的竹简和一把小刀。他借着灯光，开始一笔一划地誊抄李斯的《焚书议》。
刀尖在竹简上刻下深深的痕迹，墨汁顺着刻痕流淌，字迹渐渐成形。他的动作极快，却又极其精准，仿佛早已练习过千百遍。
“臣斯昧死言……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
每刻一字，他的眉头便皱紧一分。
这份奏议一旦施行，天下诗书将付之一炬，而百家之言，亦将断绝。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叶尘的手猛然顿住，迅速将竹简卷起，塞入袖中。他吹灭油灯，屏息凝神，整个人隐入黑暗。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是伏生。
老者手中提着一盏小灯，昏黄的光映照着他苍老的面容。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叶尘的案上。
“叶文吏，”他低声道，“老朽知道你还在这里。”
叶尘缓缓从阴影中走出，行了一礼：“伏先生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伏生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案前，拾起那枚刻了一半的竹简，细细端详。
“你在抄录李斯的奏议。”他淡淡道。
叶尘心头一紧，却面不改色：“下吏只是怕明日廷议时记不清条文，故先誊抄一份，以便温习。”
伏生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年轻人，你可知私抄朝廷公文，是何罪名？”
叶尘沉默。
伏生将竹简放回案上，轻叹一声：“罢了……老朽今夜什么都没看见。”
他说完，转身欲走，却又在门口停下。
“叶文吏，若你真有心……不妨多抄些《诗》《书》。”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叶尘望着伏生离去的方向，眸光深邃。
他知道，这位老儒生，或许早已察觉了什么。
东方渐白，咸阳城迎来了新的一天。
叶尘将誊抄好的竹简藏入贴身的暗袋，整理好衣冠，走出偏殿。博士宫内，儒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昨日的朝议。
“听说了吗？陛下已经准了李斯的奏议……”
“嘘！慎言！慎言！”
叶尘穿过长廊，迎面遇上一队黑甲卫兵。为首的将领冷冷扫了他一眼，厉声道：“奉丞相令，即日起，博士宫所有简册需重新登记，私藏诗书者——族！”
儒生们面色惨白，噤若寒蝉。
叶尘低头行礼，眸中却闪过一丝决然。
“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他默默握紧了袖中的玉印。
而在这场浩劫之中，他必须成为那一缕微弱的火种。
晨钟响彻咸阳宫，沉重的鼓声如雷，宣告着新一日的朝议即将开始。
叶尘站在博士宫的回廊下，望着远处巍峨的殿宇。天色尚末大亮，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倾覆下来。几名黑甲卫兵手持长戟，列队从宫门前经过，铁靴踏地的声音整齐而冰冷。
伏生从身后走来，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疲惫。他低声到：“今日朝议，李斯将正式颁布焚书令。”
叶尘微微点头，目光沉静：“先生有何打算？”
伏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老朽一介腐儒，能有何打算？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叶尘没有接话，只是望向远处。他知道，历史的巨轮已经碾过，无人能挡。而他所能做的，唯有在车轮之下，悄悄埋下几粒种子。
午时刚过，一队御史府的官吏闯入博士宫。为首的是一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身着深色官袍，腰间配着一枚青铜印绶。
“奉丞相令，清查博士宫藏书！”他高声宣布，声音如铁石般坚硬。
儒生们面色惨白，纷纷退至两侧。叶尘站在角落，冷眼旁观。他认得这人——赵拓，李斯的亲信，御史府的得力干将。
赵拓一挥手，身后的官吏立刻分散开来，开始翻检博士宫的每一卷竹简。他们将简册粗暴地摊开，检查内容，凡是涉及《诗》《书》及百家之言的，统统被扔进一旁的木箱中。
叶尘的目光落在一名年轻儒生身上。那人脸色惨白，双手微微发抖，眼睛死死盯着官吏手中的一卷竹简——那是他私藏的《诗经·小雅》。
赵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步走向那名儒生。
“你，过来。”他冷声道。
儒生浑身一颤，勉强迈步上前。
赵拓盯着他，忽然伸手，一把扯开他的衣襟。一卷竹简从儒生的怀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拓弯腰拾起竹简，缓缓展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私藏《诗》《书》，按律——当黥面，流放陇西。”
儒生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大人饶命！学生只是……只是……”
赵拓不为所动，挥手道：“拖下去。”
两名卫兵上前，架起儒生便往外拖。儒生挣扎着，忽然抬头，目光绝望地扫过博士宫众人，最终落在叶尘身上。
叶尘与他对视一瞬，心中微动。
——这人，他认得。
前几日在整理典籍时，这名儒生曾悄悄问他借阅过《尚书》，言谈间对先王之道充满敬仰。
而现在，他即将成为焚书令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叶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袖中的玉印硌得掌心发疼。
入夜后，博士宫终于恢复了寂静。
叶尘悄然来到一间偏僻的耳房，轻轻叩门三下。门内传来伏生低沉的声音：“进来。”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灯，伏生跪坐在案前，面前摊开几卷竹简。见叶尘进来，他抬头示意关门。
“今日之事，你看到了？”伏生直截了当地问。
叶尘点头，在他对面坐下：“赵拓手段狠辣，博士宫已成危地。”
伏生冷笑一声：“李斯这是要赶尽杀绝。”
他说完，从案下取出一个布包，缓缓展开。里面是几卷竹简，简上字迹工整，显然是精心抄录的。
叶尘目光一凝：“这是……”
“《尚书》二十八篇，”伏生低声道，“老朽花了三年时间，一字一句默写下来的。”
叶尘心头一震。历史上，伏生正是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在汉初重现《尚书》，成为儒家经典传承的关键人物。
而现在，这位老人竟已开始为浩劫做准备。
伏生将竹简推向叶尘：“老朽年迈，恐难保全这些。你年轻，心思缜密，或许……”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叶尘沉默片刻，伸手接过竹简，郑重道：“先生放心。”
伏生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叶尘抬眸，与老人锐利的目光相对。
“一个想留住火种的人。”他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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