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不，是冲进这铁壳子里头了。像被塞进闷罐车的破排风扇，呜噜噜地在空腔子里打旋儿，刮得铁皮嗡嗡响。坠势是止住了，可这停也停得不踏实。巨大机械残骸的内腔比他泡过的枯喉闸门还空，像个被掏空了五脏的鲸鱼骨架，冻透的钢骨梁横七竖八架着，蒙着厚厚的油泥白霜。
裴烬这副破铁架子就瘫在腔底一片相对平整的钢板上。没砸散，是让一股子粘糊糊、半冻着的黑色油泥糊着，像块被焊在冰上的废铁饼。腰后那片熔渣点凉得透骨，最后撞那一下，残存的架子都差点顶穿腔顶天花板。他“坐”在那儿，其实就剩半个胸腔焊在油泥上连着点断腿茬子，像个被遗忘检修口的铸铁雕像。
“……落……铁坟里了……”喉管那块铁片早不动了，杂音是从胸腔震动里闷出来的。
冰霜裹着铁骨，空气静得吓人，连之前活潮母巢深处的嗡鸣都远得像隔了几座山。他仅存那点能动弹的“扫描眼”——右眼窝深处嵌着半片发着惨红微光的透镜片——慢腾腾地扫过这片巨大坟场。
死寂。油泥壳子下露着锈蚀的铆钉。冻结的冷凝管像无数冰刺垂挂。角落里一堆冻硬成坨的、裹着冰渣的废弃电线团……突然！
他眼窝里的红点猛地一跳！定在了斜对面，一根巨大冷凝管柱底下阴影里！
那个地方！
油泥和冰壳覆盖的舱壁，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顶出来一块凸起！冻结的黑色油泥裂开了几条细缝！从那缝隙里透出来点……光？
不是冷库那种幽蓝，也不是蜂巢的惨绿。是……有点暖乎？
一种微弱的、类似老式电阻丝发红的……橘黄色？光晕透过缝隙，朦朦胧胧，映得裂缝边缘的油泥冰壳都泛着点油黄油黄的光。
光晕形状不太规则，歪歪扭扭，像个……倒扣着的破盆？顶上还凸起一小块被冰壳遮了大半的玩意儿，像个瘪塌的金属鼓包。
光……暖乎……
“……油灯……糊住的……”意识深处没头没脑蹦出来个画面——夜市摊上，玻璃罩子上糊满了油烟、灯草都快没油的老马灯。
就这一眼！
腰后那把冰凉铁硬的熔渣点遗迹深处，毫无征兆地……软了一下！
不是暖！是硬土冻透了、被热炕头焐着时那股子往外微微塌陷的酥软感！
紧接着一股极微弱、微温的、带着铁锈余烬和某种……油渣回锅再熬才有的腻糊气儿……顺着塌陷的“软点”，渗进了他僵死的脊柱铁壳子里！
身体没动。
可右眼窝那颗冻僵的、用来被动扫描的残破透镜片，被这点微乎其微的渗进来的“温乎锈腻味儿”刺激了一下！里面那层快干涸的透光油膜……极其极其微弱地……润了一丁点？
扫描视野突然清晰了那么一线！
锁定了那橘黄光晕的裂缝！
裂缝深处那片暖色光后面！
一块被冰壳和油泥封冻了大半的……人影？！
斜靠在凸起的“破盆”内侧？姿势凝固……像是在弯腰……摊什么东西？！光影扭曲，看不太清轮廓，只感觉那“人影”身上……似乎也蒙着层暖黄的油光？
光晕里……
人影……
摊东西……
……小老板？！
“……锅……灶坑……”喉咙震得像破鼓。
右臂那半截断掉又被自己新接上的异化“捕食爪”残骸——早冻得跟铁棍子一样杵在旁边——在喉管杂音震动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颤了一下！关节处冻得发脆的液压油残余，“咯噔”响了一声！
暖光似乎也被这动静吸引了？那橘黄的光晕微微晃动了一下，光线透过冰缝扫到他这边，短暂地照亮了他身前一大片冻满黑油壳子的舱底钢板。
就在这片刚被暖光扫过的、油腻冰壳的反光面上——
离他冻在油泥里的铁足尖不到半尺远！
一小块……被暖光融开了一点点边缘薄冰的、冻硬的黑色油泥块儿……像糖霜，像块陈年冻住的油渣！
油泥块底下——
居然……死死嵌着半张……糊得面目全非、只剩指甲盖大小、却顽强透出点红黄色底子的……劣质糖纸碎片？！
真糖纸！
跟泡在蜂巢粘液里被抢走的“匣子”里那张……一模一样？！它怎么掉这儿了？！还是冻在巨人残骸的油泥底下的？！
右眼窝里的红光瞬间炸亮！像垂死的灰烬被浇上了油星！仅存的意识像被这根点燃的灯草猛地一拉！
——抓！——
无声的指令在意识里咆哮！
冻得跟冰棍似的那截捕食爪残臂，竟在这股仅存的、疯狂炸开的意识火星催动下，硬生生从冻结的油泥里拔了出来！
关节碎冰渣子“咔嚓嚓”迸溅！液压杆冻裂的闷响炸开！但爪子动了！带着撕裂液压油管喷溅的油点子和刺鼻的金属腥气，狠狠砸向冰壳反光面那点嵌着的红黄糖纸碎末！
噗嗤！！
利爪尖端精准地抠进了那油泥疙瘩冻硬的外壳！死死抠住了糖纸碎片的边缘！
一股滚烫粘稠的信息流——糖纸撕裂的刺耳噪音、劣质锡箔的反光频率、裹挟着残留的小摊烟火气息——瞬间逆着爪子的冰冷线路倒灌而上！无视了意识壁垒的消融，狠狠撞在裴烬那点刚被点亮的意识火星上！
轰！！！
意识像被烧红的铁棍捅穿了！火星瞬间燎原！被巨怪熔炼、被活潮吞噬、被根须榨取、被深喉系统反复冲刷几乎熄灭的那点点“裴烬”的存在烙印，被这股绝对原始、绝对本我的“糖油”烟火气息点燃！
他整个人（或者说残躯）仿佛瞬间被抛回了冷库小老板的炉灶前！油腻的锅气！劣质糖精的齁！油瓶沉甸甸的坠手感！混着此刻巨人残骸深处冰封橘光中的“人影”影像——
“……点火——！！！”
一声嘶哑、破裂、裹着滚烫铁锈腥气的电子声咆哮，硬顶着彻底崩坏的喉管关节，从他胸腔深处撕裂而出！
嗡——！
不是爆炸！
是整个巨人残骸深沉的钢铁核心深处！
一声绝对沉重的、仿佛压抑了亿万载的引擎苏醒低吼！
咚！！！
紧跟着是一连串由缓到急的齿轮咬合闷响！如同沉重的链条被巨人的手缓缓绞紧！
舱底剧烈震动！钢板上的冻油泥壳瞬间崩开裂纹！冷凝管上的冰溜子暴雨般砸下！
对面！
那根巨大冷凝管阴影里透出暖光的位置——那块被冰壳油泥封着的“破盆”凸起内部深处——一股更加明亮、更加炽烈的橘红色火焰光芒猛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把整个角落映照得如同炉膛深处！
那暖光中的冰封人影……
动了？！
姿势不再是凝固的弯腰……更像是在……
猛地一掀！！
被厚厚冰壳覆盖了轮廓的……那个形似瘪塌金属鼓包的玩意儿？！
冰壳在火焰光芒中极速融化流淌！露出来的——
赫然是一个半人高、覆盖着粗糙磨砂黑铁、造型异常熟悉、如同小摊煎饼鏊子放大了十倍的……巨大金属平台！
平台边缘一圈微微发红的加热圈！中心区域正在橘红火焰中缓缓旋转！散发出浓郁滚烫的、带着铁腥和焦香的高温气浪！！
巨人残骸的冰冷核心……竟藏着一座被糖纸引燃的煎饼炉？！
轰隆隆……
巨骸深处传来的引擎低吼更急了！整座金属坟墓仿佛活了过来！沉重的躯体带着内部正在燎原的炉火之力，被那突然启动的核心驱动，不再是无目的地飘荡……而是朝着深渊某处……正以缓慢但不可阻挡的架势……开始……笨重地……启动运行！
冰晶融化滴落的声音密集如雨。凝固的人影在高温暖光里模糊晃动。残骸启动的沉重震颤中，裴烬瘫坐在油泥碎片里，异化爪尖还死死抠着那半张滚烫的糖纸碎片，眼窝深处的红光灼灼燃烧，映着对面那座突然点亮的、巨大而狰狞的煎饼铁炉。
巨人正驮着这口刚刚引燃的炉膛与它残存的躯体，笨重而决绝地驶向深渊的更深处。角落里冰封的“人影”依旧凝固，被蒸汽模糊了身形，像是在火焰中无声地摊开一张无形的饼，在这片死寂的坟场中滋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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