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二月初,紫禁城的红墙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灰败。
时疫的风从京郊刮进宫墙,虽未酿成大规模爆发,却像一团湿冷的雾,裹得后宫人人心头发沉。各宫的廊下都燃着艾草与苍术,白烟袅袅缠着雕梁画栋,连御花园的梅香都被这股苦涩气冲得淡了。
“主子,这《防疫总要》上写着,每日得用白醋擦拭门窗,奴才刚让小厨房多备了几坛子。”
锦绣捧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小心翼翼地给安陵容回话。
那册子是太医院前些日子颁下来的,封面上“防疫总要”四个楷字笔力遒劲,里面密密麻麻记着熏艾、消毒、隔离的法子,如今各宫都奉若圭臬。
安陵容斜倚在软榻上,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腹部,指尖能摸到胎儿偶尔的胎动。
她望着窗外飘飞的雪沫子,轻声道:“让小海子把各宫送来的物件都先堆在西耳房,用艾草熏足三个时辰再拿进来。
还有,往后除了接生嬷嬷和近身伺候的,谁也不许进暖阁。”
林秀坐在一旁纳鞋底,闻言抬头道:“容儿,这封宫的旨意刚下来,你就这般严阵以待,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
“母亲有所不知。”安陵容微微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锐利。
“景仁宫昨日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宫里的小太监染了病,虽已隔离,可谁知道有没有漏网的?”
“我还有月余就要生产,这时候半点闪失都容不得。”
正说着,雪松掀帘进来,捧着个鎏金炭炉,炉里燃着上好的红萝炭,却盖着层薄灰——这是按《防疫总要》的规矩,既得保暖,又不能让炭气闷了人。
“主子,碎玉轩那边遣人来问,说莞贵人想借两斤苍术,她们宫里的用完了。”雪松低声道。
安陵容摩挲着榻上的锦垫,淡淡道:“让小厨房匀五斤给她们,再附张字条,说按《防疫总要》第七条,每日辰时、酉时各熏一次最好。”
她顿了顿,又道,“告诉来的人,封宫期间各宫不相往来,这是皇上的旨意,往后莫要再派人来了。”
雪松应声退下,林秀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忍不住叹气:“你这性子,倒是比在杭州时硬气多了。”
“在宫里,软了骨头可活不成。
安陵容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指尖感受到腹中胎儿似乎在和她打招呼……
对身旁的林秀笑道:“母亲放心,我这宫封得正好。”
她眉眼间带着笃定,“接生的刘嬷嬷,我早就打点妥帖了。”
“她儿子在顺天府当差,女儿刚进织造局学手艺,一家子的生计都捏在我手里,保管她不敢有半分二心。”
林秀仍有些忧心,捻着佛珠的手没停:“话是这么说,可生孩子哪有万全的?”
“你这身子本就弱……”
“母亲忘了?”安陵容握住她的手,掌心温软,“雪松跟着我五年,不仅识得药材。”
“更在入宫前专门学过妇人生产的急救法子,到时候她守在旁边,便是双保险。”
“再说,还有母亲您盯着,难道还能出岔子?”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紧闭的宫门,声音轻了些:“您看这储秀宫,如今封得严严实实,里外隔绝。”
“按规矩,除了提前报备的物资交接,谁也进不来。每日送来的炭火、药材,都得在角门经三遍消毒,由专人隔着木栏递进来,连空气都透着谨慎。”
“这般严密,纵有什么意外,也闯不进来。”
林秀这才稍缓神色,叹了口气:“也是我老糊涂了,总往坏处想。”
“您是关心则乱。”安陵容笑着给她续上热茶,“其实封宫也有好处。”
“您瞧,若不是这规矩管着,等到容儿生产后您不是就得离宫了嘛。”
“哪能安安稳稳在这儿陪我?”
林秀被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嘴甜。”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太监的呵斥与器物碰撞的脆响,隐约还有人喊着“凭什么不让进”“耽误了主子的事你担待得起吗”。
安陵容与林秀对视一眼,皆是一愣。
雪松闻声从外间进来,眉头微蹙:“回主子,像是内务府送新制的襁褓布料的人,在角门跟守卫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安陵容坐直了些。
雪松连忙躬身回话:“回主子,是外头有人要送布料进来,与角门的守卫起了争执。”
“送布料?”安陵容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封宫期间,物资都是按例交接,怎会突然有人要亲自进来?”
“那人说带了内务府黄规全黄总管的手谕,非要亲自把布料送进来。”
雪松简明扼要地补充,“守卫按规矩拦了,说必须按物资交接的章程,先在角门外用艾草熏杀、白醋擦拭消毒半个时辰,再由咱们宫里的人接进来。”
“可他不依,说这批布料金贵,怕消毒伤了料子,硬是要闯,这就吵起来了。”
一旁林秀面露忧色,轻声问道:“容儿,要不要让人去角门那边看看?”
“别闹大了,反倒惊扰了到腹中龙嗣。”
“不必。”安陵容轻轻摇头,“规矩就是规矩,便是黄规全黄公公的手谕,也不能破了太医院定下的防疫章程。”
“雪松,你即刻去告诉角门的守卫,按之前定的办,布料该怎么消毒就怎么消毒,一丝一毫都不能含糊,少一根线头都要让他们回话。”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对方仍不依不饶,就让他把布料留下,等消完毒,咱们自会派人去取,不必跟他多费口舌。”
“谁敢借黄总管的名头违抗防疫规矩,只管据实回禀内务府,自有章程处置。”
“是,奴婢这就去。”雪松应声而去,脚步轻快却沉稳。
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是院外的喧哗还在持续,隐约听得见有人拔高了声音争辩,却很快被守卫的厉声呵斥打断。
林秀望着紧闭的窗棂,脸上仍有几分不安,轻声道:“这外头,怕是不太平。”
“如今疫症未平,又闹出这样的事,真怕有什么变数。”
“乱也乱不到咱们这儿来。”安陵容抬手抚着肚子,感受着腹中微弱的动静。
“储秀宫如今便是一道铜墙铁壁,只要咱们守着规矩,不松一丝口子,谁也别想扰了这儿的安稳。”
她话锋一转,看向林秀,嘴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柔和了许多:“再说,能多留母亲几日,便是这封宫最大的好处了。”
“等孩子生下来,母亲或许还能抱着外孙多逗弄几日,好好享享天伦之乐呢。”
林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点头道:“是啊,能日夜陪着你,看着孩子平安落地,比什么荣华富贵都强。”
院外的喧哗渐渐平息,想来是守卫按规矩处置妥当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暖阁里熏艾的清苦、草药的温润与茶香交织在一起,竟让人忘了外头的风波。
安陵容端起身旁小几上的红枣桂圆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浅啜一口。
她知道,这储秀宫紧闭的宫门,不仅挡住了肆虐的疫病与宫外的纷扰,更圈住了此刻难得的安稳——
对她,对额娘,对腹中即将到来的孩子,都是这疫情之中最珍贵的庇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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