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在十七军的指挥部里，气氛同样压抑。
秦峰拿着电报，久久不语。他比王老根要冷静，但他内心的困惑和不解，丝毫不比王老根少。
他缓缓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汉城，又缓缓移动到更南边的釜山，那条完美的追击路线上。
他想不通，林楚生放弃如此天赐良机，究竟是为什么。
参谋长余振忍不住开口：“军长，林总这道命令……是不是太保守了？
我们现在士气如虹，敌人已成惊弓之鸟，正是扩大战果的最好时机啊。
就这么放弃汉城，对战士们的士气打击太大了。”
“执行命令。”秦峰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压抑着惊涛骇浪。
很快，对这道命令不满的声音，便汇集到了前敌总指挥部。
王老根更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林楚生那里，在电话里就嚷嚷开了。
“林总！我王老根念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知道，现在敌人跑，咱们就该追！
这么好的机会放过去，那是要遭天谴的！
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二军就不撤！我就钉在这汉城，看那李奇微敢不敢回来！”
电话这头，林楚生安静地听着王老根的咆哮，没有动怒，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等王老根吼完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老王，我问你几个问题。”
“你问！”
“你二军，从入朝到现在，减员多少？现在还能打的战斗兵员，有多少？”
王老根被问得一愣，他张了张嘴，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再问你，你们现在每个士兵身上，平均还有多少发子弹？
你们的炮弹，还够支撑一场高强度战斗吗？
战士们身上的棉衣，是不是还是从国内出发时穿的那一套？
有多少人因为冻伤，连枪都快握不住了？”
林楚生的声音很平淡，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王老根的心上。
他哑火了，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我们赢了，赢得非常漂亮。
但是，我们不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林楚生的声音通过电波，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能听到的人耳朵里，
“麦克阿瑟为什么会输？因为他狂妄自大，他轻视我们，以为凭着飞机大炮就能解决一切。
如果我们现在不顾一切地冲向釜山，那我们和他犯的错误，又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拿起指挥杆，在地图上那条从鸭江一路延伸到汉城的，又细又长的红色补给线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看看这条线。我们的补给，全靠它。
它现在脆弱得像一根头发丝，敌人随便一支小部队，就能把它掐断。
我们的战士，靠着一股气在打仗，可这股气，是会泄的。
人不是机器，打了这么久，早就到了极限。现在冲下去，看似勇猛，
实则不过是把我们最精锐的部队，主动送到敌人早就准备好的绞肉机里去。
李奇微不是麦克阿瑟，他是个狠角色，他现在一定在某个角落里，等着我们犯错。”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刚刚还群情激奋的将领们，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地图上那条岌岌可危的补给线，想着自己部队里那些疲惫不堪、
衣衫单薄的战士，胜利的狂热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脊背上渗出的一层冷汗。
政委张浩云站了出来，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声音补充道：“同志们，林总的决定，是从整个战局的最高处着眼的。
拳头收回来，是为了下一次能更有力地打出去。
放弃汉城，不是溃败，是为了下一场更大的，决定性的胜利做准备。
政治和思想上的工作，我会亲自去跟战士们谈，要让他们明白，
我们不是怕了白头鹰，我们是在用智慧，和他们打一场更高级的战争！”
王老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娘的，我明白了。二军，执行命令。”
挂掉电话，王老根一屁股坐回地上，把那根早已经熄灭的雪茄狠狠地扔在地上，
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娘的，刚从耗子洞里钻出来，又要钻回去！
老子屁股还没坐热司令部那美国佬的真皮沙发呢！”
李德林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道：“行了，老王，别抱怨了。
撤退之前，赶紧让后勤的人多‘借’点东西。
咱们撤，可以，东西不能给美国佬留下！就当他们提前交的房租了！”
王老根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对啊！他娘的，差点把这事忘了！传我命令！
撤退之前，把能带走的都给老子带走！汽车、罐头、药品、棉大衣！一样都不准留下！动作快！”
汉城撤退的命令，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迅速冻结了整个西线部队高涨的热情。
庞大的队伍，在各级指挥员的约束下，带着一种近乎于屈辱的沉默，井然有序地向北回撤。
这支军队很奇特，他们打了胜仗，却要放弃战果；
他们是胜利者，脸上却写满了迷茫和不甘。
唯一能给这场压抑的行军带来些许亮色的，便是队伍中那些五花八门的“战利品”。
钱大壮的四连，俨然成了一支装备精良的搬家队伍。
他们不仅开着缴获的美式道奇卡车，车上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洋落儿”。
从散发着黄油香气的饼干铁盒，到柔软的美军羊毛毯，甚至还有一张从美军军官宿舍里拆下来的，
带着弹簧的行军床，被几个战士宝贝似的扛在肩上。
钱大壮自己，则霸占了一辆威利斯吉普车，车头引擎盖上，用白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四连号”。
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雪茄，身上披着一件缴获的美军军官大衣，
脚上蹬着油光锃亮的皮靴，看上去不像个连长，倒像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
“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钱大壮看着队伍里无精打采的战士们，把雪茄狠狠往地上一摔，扯着嗓子吼道，
“耷拉着个脸给谁看呢？打了败仗了？咱们是把白头鹰的王牌军给干没了！
是把他们的司令部给抄了！现在撤，那叫战略转移！懂不懂？
林总那是把拳头收回来，准备下一次一拳把李奇微那老小子的牙给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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