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顺着窗棂的缝隙流淌进来,在沈星河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
他并未真正睡去,意识像一片羽毛,悬浮在梦与醒的边界,感受着父亲在床边均匀的呼吸,感受着自己生命涓滴流逝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沈建国靠着床沿的头颅微微一沉,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就是现在。
沈星河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他的动作轻缓到了极致,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移动间带着酸涩的钝痛。
他用尽力气,将那只尚有余温的右手从父亲松弛的掌心中抽出,悄无声息地探入枕下。
指尖触到了一片熟悉的硬质封皮。
那本被林夏退回来的无字册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他摸索着将它抽出一半,冰凉的布面贴着他滚烫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
他没有力气坐起,只能侧过头,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光,勉力翻开册子。
书页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哗啦”声。
他翻得极慢,像是在摩挲一件稀世珍宝,直到停在倒数第二页的空白处。
一支藏在册子夹层里的小巧铅笔被他用指尖勾出。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许久,他的手抖得厉害,像秋风中最后一片顽固的枯叶。
终于,他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笔迹因脱力而显得稚嫩,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
别找我。
写完,他像是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铅笔从指间滑落,滚进枕头的褶皱里。
他艰难地合上册子,用手掌将它重新推回枕头深处,直到指尖再也触碰不到那截坚硬的边角。
这不是遗言,更不是诀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三个字是一道赦免令。
是颁给所有爱他之人的赦免——允许他们不必在未来的岁月里,执着于理解他的来处与归途,允许他们彻底地、干净地将他遗忘,而后新生。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闭上眼,呼吸再次变得浅而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沈建国便醒了。
他照例提着一小盆温水走进屋里,准备给儿子擦拭手脸。
见儿子依旧闭目沉睡,面容安详,他放缓了脚步,将木盆轻得像放下一片羽毛般搁在床头柜上。
拧干毛巾,他俯身去擦拭床沿沾染的灰尘。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枕头一角露出的那抹深蓝吸引。
只是一截小小的布边,却像一枚楔子,钉进了他的视线里。
是那本册子。
沈建国的手僵在半空,毛巾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他盯着那抹蓝色看了足有半分钟,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没有去掀动枕头,甚至没有用手指去触碰一下。
他只是直起身,将手中湿润的毛巾轻轻展开,盖在了那露出的枕角上,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掩盖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的井口。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端起水盆朝外走,口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咕哝了一句:“话啊,藏得越深,才听得越真。”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又什么都懂了。
儿子不愿惊动任何人,他便替他守住这份安静。
有些告别,一旦提前知晓,对活着的人来说,反而是最沉重的负担。
林夏端着一碗新熬的藕粉羹走入院门时,正看见沈建国一个人蹲在堂屋的石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神情。
这姿态让她心头一紧,老人已经很久没在白天抽过这杆老烟枪了。
“叔,您熬了一夜吧?”她走上前,将温热的瓷碗递过去。
沈建国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没熬,是他熬完了。”
一句话,让林夏的心脏骤然沉了下去。
她端着碗的手微微一抖,却没有勇气再追问,更不敢踏进那扇门里去看一眼。
她默默地在院中的小花坛边沿坐下,碗里的藕粉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此刻却只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她无意识地伸手拨弄着花坛里荠菜根旁的腐叶,指尖忽然触到一小块异样的、柔软的织物。
她愣了一下,轻轻扒开表面的浮土,一小角熟悉的粗布棉袄残片露了出来,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
是昨天从他手里滑落的那一块。
不知何时,它被埋在了这里。
林夏的指尖停在那块布料上,却没有将它挖出来。
她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抓过旁边一小捧新拌的、混着草木灰的堆肥,轻轻覆盖在上面,将那抹岁月深处的颜色重新掩埋。
如同掩埋一句,不该被任何人听见的私语。
午后的阳光最是暖人,斜斜地透过窗格,在病房的地面上切出一块明亮的光斑。
沈星河在这片暖意中短暂地清醒过来。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逡巡着,最后落在床头柜上。
那只空了的药瓶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双厚实的羊毛袜子,针脚紧密,一看就是出自老人之手。
他认得,这是巷口李老头的手艺。
这双袜子,曾经被他用来标记过一颗需要特殊照料的树苗,后来挂在枯枝上成了社区孩子们辨认方向的护土标记,没想到昨夜,又被某个不知名的孩子悄悄捡了回来,洗净了,放在他最容易看见的地方。
他缓缓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团温软的羊毛,像是在触摸一段已经变得毛茸茸的旧时光。
窗外,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清脆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却不再是播报天气:“今天不提醒天气啦!沈爷爷教过,看燕子低飞就知道要下雨,咱们自己看云识天!”
巷子里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应和。
沈星河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几乎不存在的笑意。
那一瞬间,他竟觉得盘踞在胸口的滞痛,奇迹般地缓和了些许。
原来,当他亲手建立的规则,最终变成一个无需他存在的玩笑时,才是所有人真正获得了自由。
而他自己,也终于从那个背负着未来的先知身份里,解脱了出来。
傍晚时分,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
大块的铅灰色雷云从天边翻滚而来,空气变得闷热而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毫无预警地爆发。
沈星河猛地弓起身子,咳得浑身颤抖,他抬手捂住嘴,一抹刺目的殷红从指缝间渗出。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像往常一样唤人,可那个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贪婪地扫过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间。
墙上那个早已取下的炭报纸画框,依旧在白灰墙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钉孔;厨房的方向,传来父亲“哗啦”一声烧开水、准备烫脚的声响;窗台上那盆被整个巷子共同照料的荠菜,已经精神抖擞地抽出了第三片小小的锯齿叶。
他看到了一切,也听见了一切。
于是,他缓缓地、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重新躺了回去。
他闭上眼,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着虚空低语,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已经……不是那个必须说话的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际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
紧接着,第一声沉闷的雷鸣,如同巨兽的咆哮,在整条老巷的屋顶上滚过。
大雨将至,风却先一步抵达。
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穿堂而过,将那扇虚掩的窗户“砰”地一声吹开。
屋内的竹帘被卷得疯狂作响,而那股看不见的力量,也悄悄潜入枕下,将那本无人知晓的册子,吹得微微翻开了一页。
半行被泪水浸润过的、颤抖的墨迹,在昏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
巷子里,传来邻居们匆忙关窗闭户的杂乱声响,夹杂着孩童被大人催促回家的叫嚷,一切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暴雨做着最后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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