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玄京的雾气尚未散尽,政事堂外的丹陛却早已站满了官吏。秋意初起,白露凝霜,石阶间的苔纹映着朝阳微光,宛如静默的纹理,刻着王朝的呼吸。
鼓声三通,文武百官肃然入座。今日朝议,由户部尚书沈彦主奏新政。
沈彦神情肃穆,手持一卷蓝封折子,躬身道:“臣奉旨勘议商税,谨呈《通商税制革新议》。此策若行,可聚国财,固社稷,惠天下。”
宁凡端坐龙榻,未发一言,只抬手示意:“讲。”
堂内静寂。
沈彦展开折卷,字迹整齐如刀刻。他语调稳健,声入梁栋:“自万国来朝、商路开通以来,玄货南北互市,税流庞杂。然旧制繁冗,关卡多设,民不堪其扰。臣以为,当废重敛之弊,开通商之道。简税制、明流通、抑奢侈、均贫富。”
他顿了顿,望向群臣,目光如刃。
“其一,减沿关厘金三成,以利商贾远运;其二,凡奢侈品交易及高利润海商,按额征取累进税,以调其利;其三,设‘税票’制度,凭票通行,杜绝重税与走私之弊。”
他声音清晰,字字如钉落地。
堂上短暂的沉默后,一声冷哼传来。
礼部尚书霍廷卓上前一步,拱手而讥:“沈尚书此策,恐是与民争利。天下方享太平,百姓方休养生息,何必再起新税?倘民怨起,岂非动摇根本?”
沈彦不慌,神色镇定:“非争利也。税者,治国之本。今商旅繁盛,银钱流于市井而不归国库,实为隐患。若不整饬,将来军政所需,恐坐困无粮。”
又道:“陛下所开万国通商,富者益富,贫者难起。非税制调衡,终有失衡之日。臣所奏者,正是存大体、固长治之策。”
群臣议声纷起。
有人点头称是,有人低语不安。
工部侍郎郑文修出列:“沈尚书所言虽理,然税票之设,恐多流弊。若下吏贪墨,假票横行,则民愈苦矣。”
沈彦答:“是以臣亦奏请,设立‘商税司’,专管税票印制与巡检,报部直辖,不隶地方,以防上下勾连。其职由朝廷派干吏监督,轮任更替,三年一调。”
他手中折子轻敲案几,声脆如金。
“商通天下,财聚国中。此为盛世之基,岂容放任无章?”
朝堂气氛渐紧。
宁凡抬眸,视线扫过众臣。那一瞬,金銮殿的晨光自龙纹窗格透下,映在他衣袖上,宛若火线。
他缓缓开口:“诸卿所议,各有理。然沈彦所奏,朕意亦思及此。国库虽盈,而开支倍增。学宫、军械、惠医、农改,皆需银两。倘无定税,盛世难久。”
一言定调。
群臣心头微震。
霍廷卓仍欲再争,却见宁凡手指轻抚案几,微顿即止。
那一抹威势,不怒自显。
沈彦叩首谢恩,复又起身,低声道:“陛下,此新税若行,当择试行之地,以免仓促致乱。”
宁凡颔首:“准。沿海三路,商贸最盛,可先试行。由政事堂督办,半年之后,再定全局。”
众臣齐应:“谨遵圣旨。”
殿中气氛缓了几分,然沈彦心中却明白,这仅是开端。
他深知——改革之事,最难者非理,而在人。
***
散朝后,宫廊深处。
晨光渐亮,金瓦反射微光,宫道两侧的槐树正落金叶。风过时,落叶翻飞,似书卷翻页。
沈彦走在回廊,步履沉稳。
身旁,户部侍郎陆青泉低声道:“尚书大人,今朝辩论,您之言锋利,然恐触众怒。霍公等旧臣……怕是不甘罢休。”
沈彦淡淡一笑:“朝堂若无争,天下之气便死。旧臣忧乱,我忧虚。虚者无实,无实则盛世成空。”
他停步,目光落在远处正殿的金顶,轻声补一句:“宁陛下明此理,方可行此事。”
陆青泉默然。
这一刻,他忽觉眼前这位性情冷峻的户部尚书,像极了当年还在政事堂初登高位的宁凡——目光深处,皆有相似的决绝。
***
午后,政事堂。
沈彦召集户部属官议税细则。厅中案上摊满文牍,银币、竹签、货样一一陈列。
“累进税率,如何设定?”有官员问。
沈彦指尖一动,将铜算盘拨响:“依品类定档。凡日用必需品,税低;奢侈之物,税高。海商大宗贸易,分级征收,超额从重。”
他顿了顿,望向众人:“天下富者千金,贫者无立锥。此税制非夺利,而是令流通平衡。若让巨富独占利益,贫弱永不得伸。此,才是盛世之患。”
众官沉默。
笔墨声起,厅内光线渐暗。
沈彦俯案而书,墨落如星:“立法之道,贵在持衡。衡不正,则天下不平。”
他笔锋顿挫,落款“沈彦敬议”。
外头传来脚步声,是中使传旨入厅。
“户部尚书听旨——陛下有言,新政初行,慎重推敲。沿海三路,择地三州,先设试点:越州、苍岭、东临。沈彦总督其事,三月内上首报。”
沈彦拱手接旨,眉头微挑。
这三地,一南一东一北,经济环境各异,若能成功推行,便可一举定型。
可若失败——便是众臣群起攻之的口实。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臣,遵旨。”
***
夜。
户部尚书府,灯火如昼。
案上堆叠的卷宗散着墨香,沈彦伏案批阅,目光专注。窗外秋风拂过竹影,轻敲窗棂,似与他同息。
忽然门响。
进来的是政事堂参议柳成初。
他笑道:“沈尚书,连夜未歇,可见心忧天下。”
沈彦抬头,淡笑:“盛世之下,隐忧常生。成初兄可有教我?”
柳成初坐下,低声:“我观今日朝议,有人暗中传言,说新税乃欲搜刮商贾,图富国而贫民。”
沈彦目色一冷:“流言自起,因触人利。”
他缓缓放下笔:“然这一步,必须走。若财不聚,则国弱;国弱,则乱起。”
柳成初叹道:“你我皆知此理。只是世道从来如此,利害之争,无人能避。你可知陛下为何拍板如此果决?”
沈彦沉思片刻,道:“陛下远虑在十年后。玄朝之势,如火之焰,若无薪添,便盛极而衰。税制,便是新薪。”
柳成初微笑:“知此者寥寥。你我皆算在内。”
厅外夜色更深,灯影摇曳。
沈彦提笔再书:
“欲天下富,当先使天下信。信在法,法在度,度在公。公者,国之本也。”
笔锋停处,一滴墨渍晕开,犹如深夜海上的浪影。
***
清晨,越州官衙。
沈彦亲自赴越州督导试行。
越州为通商重镇,街衢交错,舟楫如织,市声鼎沸。商贾往来,货布四方。
沈彦步入税署新设的征管厅,厅内新制铜秤、印票机具排列整齐,几名吏员正在校验账册。
一名年轻吏员上前汇报:“启禀尚书,昨日首日开征,征收商税银五百两,票制运行顺畅,未见异议。”
沈彦微微点头,走至案前翻阅账册,指尖掠过一行行记录。
“银五百两……然此地商额,应不止此数。”
他语气平淡,却让吏员额上冒汗。
“回、回大人,昨有数船暂避,称不清税额……”
沈彦冷笑:“旧弊未除,便想蒙混。”
他拂袖道:“命巡吏查实,凡逃税者,暂宽罚金三倍,以儆效尤。”
吏员领命而去。
越州守令陪同在侧,躬身请教:“尚书大人,商人性多机巧,若逼太急,恐其怨。”
沈彦答:“税不在多,而在信。让他们知,税有章,费有度,钱去处皆在明处,则怨自息。”
他抬头望向街外,一队商贾正担货入市,旗帜飘扬,银声叮当。
“看吧,他们若信朝廷公允,便不惧税。”
雨落,风起。
金色的秋阳照在他的袍袖上,纹理如焰。
这一刻,他的心底微微一动——他明白,这不仅是一场财政之变,更是治国理念的重塑。
***
夜色深处,云海翻卷,风声如溃军呜咽。
宁凡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火河之滨。整条大河此刻正燃着幽蓝的光,宛如一头被囚禁的巨兽在黑暗中缓缓翻身。那光从地底渗出,顺着石脉流动,似在呼吸,又似在低语。
“殿下,北地封仓已彻底焚尽。”传令官跪地禀报,声音被风刮得支离破碎,“青油库残余者三千余,皆退入冰原,无人生还迹象。”
宁凡不语。
他指尖在寒风中一寸寸收紧,直到那指节泛白。青油——那是大秦新火种的象征,是他亲手推行的能源法令的核心,如今却被烈火吞噬。
“殿下。”尘妤的声音轻而稳,像风中的一缕细雪。她立于侧后,披着重氅,双眸映着火光,神色却无波无澜,“这是天意。”
宁凡缓缓转身,目光深沉。
“天意?”他低声道,“天意为何如此偏?焚我仓,折我众,灭我火?”
尘妤抬眸,眼底倒映出风雪与火光交织的世界,她轻声道:“殿下忘了么?姒族之火,本不属人间。”
风雪再起,吹得她鬓角的几缕碎发凌乱。
宁凡看着她,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那笑意极淡,却如刀割开夜色:“可这天下,若不属人,又该属谁?”
他走下高台,靴底碾过积雪,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在踏碎某种旧的秩序。
远处的山脊上,烽火摇曳。数万残军在寒夜中集结,旌旗折断,盔甲蒙霜。那是从北荒撤出的最后一支火铸军。
他们无声,仿佛整支军队都在沉默地呼吸。
宁凡走到军阵前,风灌入披风,猎猎作响。他抬起手,众将俱跪。
“将军何在?”宁凡问。
一名独臂的老将拄刀而出,盔甲裂痕纵横,眼中却依旧燃着火。
“在!”
宁凡点头,伸出手,将那柄覆霜的战刀缓缓抽出。刀身反射出火河的光,青与红交织,像两种文明在撕扯。
“此刀三载未饮血。”宁凡道,“今夜,饮尽叛火。”
他声音不大,却在寒夜中传得极远。风卷着火光,从一排排士卒之间掠过,盔上结霜化水,水又瞬息成冰。
老将重重一叩首:“遵诏!”
号角随即响起。
那声号角仿佛吹破了天地。无数士卒同时起立,刀枪齐举。火河两岸的雪被震落,漫天飞舞。
宁凡目光穿过火光,看向远处那一片暗色的荒原。
那里,正有新的影子在移动——蛮荒的残部。
他们披兽皮,携火骨,踏着人骨筑成的路而来。
宁凡缓缓握紧刀柄。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悲、怒与疲惫,皆化作一线冷光。
“传令。”他道,“夜击荒骨营,不留俘。”
风声再起,雪幕翻卷,天地一瞬失色。
尘妤静立于火光之中,微微垂眸。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宁凡不再只是帝国的继嗣,也不再只是那被命运推上棋盘的棋子。
他,开始亲手书写火的归途。
夜战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火焰、血、冰、铁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漫天的雪都被染红。火河在远处怒涌,似在为亡者哭泣。
直到黎明前最后一阵风起,荒骨营的旗帜终于倒下。
宁凡立于血雪之中,手中之刀已裂出细纹,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尘妤走来,缓缓跪下,将一块血色印玉奉上。那是姒族的血脉封印,也是她一生的誓约。
“殿下,”她声音微颤,“此印为姒血之钥,火脉所系,唯真王可启。如今世火将灭,唯有您……”
宁凡伸手,却在那一瞬间止住。
他看着那印玉,似乎在看一段终将燃尽的过去。
“若真火不灭,”他低声道,“便由我来熄它。”
尘妤怔住。
风雪再次呼啸,那句话被吹得模糊,却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宁凡抬起手,将印玉抛向空中。
火光一闪,天地俱寂。
整片火河,随之一瞬暗下。
远方的天空,第一次浮现出一抹金色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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