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其一
你说榴花是未拆的信
邮戳盖在小满的褶皱里
我数着花萼上的齿痕
像数你走时
石阶上叩响的次数
风把影子吹进裂罅时
花便落了
一枚红 是你遗落的胭脂盒
半枚在井台 半枚在窗台
井绳缠着去年的月光
晃啊晃 晃成
你临行前未绞干的发
我总在傍晚拾花
指腹磨出琥珀色的茧
那些饱满的苞
多像你封缄时
用力按下去的火漆
而绽开的 都是未说尽的
——关于霜降前
要收进瓦罐的石榴
关于檐角风铃
总在三更时 喊错名字
昨夜骤雨敲窗
满地碎红 竟都是
星子没接住的叹息
我捡了最完整的一瓣
夹进你寄来的地图
那座你说有海的城
此刻 正渗出
石榴汁般浓稠的黄昏
石榴.其二
你该是揉碎的霞 跌进五月的褶皱里
瓣尖还沾着云的体温
却偏要把红 泼成燎原的野火
在枝头烧出半阙未写完的信
风过时总偷吻你的裙裾
那些颤动的褶皱里
藏着星子未敢说的秘密
或是某滴晨露 坠向泥土前
最后一眼的痴迷
我数过你每道脉络
像数某夜没寄完的诗行
暗红的墨 洇透青萼的纸
落款处 蜜蜂正衔来阳光的印章
别问坠落的缘由
当暮色漫过窗台时
你早把心跳 酿成琥珀色的蜜
让每个路过的黄昏
都带着微醺的甜
而我是那个 被灼伤的看客
在你熄灭前 偷藏了半片花瓣
夹在去年的诗集里
如今每到五月 纸页间
总跳出一簇 不肯冷却的火
石榴.其三
青瓦上的云影挪过窗台时
你正把红焰别在锈蚀的篱边
像某封未拆的信 火漆在梅雨里
洇出深浅不一的指纹
风过时总带着半阙残句
关于去年坠落的那瓣
如何在青苔上 写下暗红的谶语
而今年的蕊 仍固执地
在褶皱的暮色里 辨认归期
我数着你裂帛般的鳞片
每一片都裹着潮湿的呼吸
仿佛有人在巷尾咳了一声
所有的红 便簌簌往下掉
落进井栏边 那圈无人问津的涟漪
暮色漫过石阶时
你把影子叠成纸船的模样
而我掌心里的纹路
正漫漶成 那年未寄出的
半截地址 被蝉鸣啃得参差不齐
雨来前 所有的花瓣都在倾斜
像被谁揉皱的信纸 摊在
褪色的晾衣绳上
风穿过镂空的砖雕时
听见某粒石榴籽 在花萼深处
轻轻 咬碎了自己
石榴.其四
你总在蝉鸣初起时铺开褶皱
把半阙夏意叠进五瓣褶皱
蒂头垂着昨夜的露
像未拆的信笺 浸了晨雾
风过时你便微微倾身
不是摇落 是把红焰举得更稳
那些尚未饱满的籽粒
藏在绢质的褶皱里
数着阳光漏下的碎银
有人说你太烈 红得灼手
可你偏要在青砖缝里扎根
用卷边的裙摆扫过旧瓦
把影子投在斑驳的窗棂
像谁遗落的半支胭脂
雨来的时候最是好看
珠玑缀满颤动的火焰
每一滴都在叩问
何时能把饱满的甜
酿成透明的琥珀
等秋阳晒透最后一片叶
你会松开紧握的掌心
让所有沉淀的红
滚成时光的秤砣
称量这季未曾言说的灼热
石榴.其五
晨露还凝在新叶的褶皱里
你便捧着一捧胭脂 撞进窗来
像母亲打开樟木箱时
抖落的 那年夏天的红绸
花托是小小的金杯
盛着未说尽的絮语
风过时 瓣尖的颤
是檐角风铃漏下的半阙童谣
总疑心每片花瓣里
都蜷着个赤足的孩童
趁日头晒暖了花萼
便要跳出来 踩响阶前的青苔
母亲摘下最艳的那朵
夹进泛黄的《圣经》
说这样 祈祷时
字里行间会渗出蜜来
而我数着花心里的黄星
像数着天上未落的星子
忽然有片花瓣坠在手心
轻得 像外婆临走时
吻在我额上的 那一声叹息
暮色漫上来的时候
花影在窗纸上摇晃
恍若许多年前
母亲坐在灯下
为我缝补衣衫时
针脚里漏出的 细碎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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