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的闽越海滩像被撒了把碎盐，日头照在泛碱的滩涂上，刺得人睁不开眼。老渔民阿海佝偻着背蹲在菌圃前，竹耙齿刃刚触到板结的碱壳，整块碱皮便「咔嗒」崩裂，露出底下发黑的海苔菌残骸。他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枯死的菌柄，指腹碾过蜷曲如焦叶的菌丝，咸风掠过滩涂，带走最后一丝墨绿，只余细碎的爆裂声在指间炸开，像极了他心中的希望在一点点碎成齑粉。
「阿爸，阿兰嫂又哭了。」小孙子虎头从竹篱后探出脑袋，辫梢还沾着滩涂的碱霜，「她捧着菌袋说，连灶王爷前的贡菌都凑不齐了。」阿海长叹一声，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咔」轻响，望向儿媳阿兰的方向 —— 她正坐在晒盐石上，怀里抱着去年丰收时绣着蛎壳纹的菌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袋角凝结的碱霜，曾经鲜艳的海藤胶花纹早已褪成灰白，像极了她此刻苍白的面容。
「上个月还能收三担菌藻，」阿兰的声音混着海风飘来，指尖划过袋上斑驳的蛎壳纹，那是她亲手用海藤胶绘制的护菌符，「如今连滩涂上的跳跳鱼都翻了白肚，潮间带的泥螺壳上全是碱花……」她忽然抬头望向远处的惠女们，她们提着空竹篓走过，斗笠边缘的银饰不再叮当作响，菌裙上的海藤胶花纹蔫蔫地垂着，如同她们此刻低落的眉眼。
第七日清晨，刺桐港的晨雾还未散尽，林羽的帆船便缓缓靠岸。船头悬挂的冰核菌核串在咸湿的海风中轻轻摇晃，幽蓝微光映着船舷斑驳的蛎壳，竟与滩涂的碱霜形成奇异的呼应。他踩着被碱霜覆盖的滩涂前行，靴底的火山岩纹路深深陷入板结的碱壳，每一步都发出「咯吱」脆响，惊起数只躲在碱壳下的沙蟹。
「《海错图》说『咸水育藻，贵在潮间』，」林羽蹲下身，指尖碾碎一块碱壳，露出底下暗红的海泥，泥中渗出的咸水在掌心汇聚成细小的水洼，倒映着天际线处翻涌的浪花，「闽越的海，潮头里藏着解盐荒的钥匙。」他腰间的皮质卷轴突然滑出一角，正是从塞北带来的《海错图》残页，图中潮间带的墨线旁，密密麻麻记着他沿途标注的寒地菌种特性。
治盐坊的天井里，摆满了各地搜罗来的材料：澎湖火山岩块堆成小小的石山，棱角间还带着海底火山喷发的熔纹；漳州牡蛎壳粉盛在粗陶盆里，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塞北寒僵菌母种用驯鹿皮仔细包裹，隐隐透出银蓝荧光。林羽手持鲁班尺，对照《海错图》中「潮间带育藻图」的比例，在沙地上画出圆形菌池的轮廓，尺端的铜坠随着手腕摆动，在沙面拖出流畅的弧线。
「池深四尺，合四海之数；池壁用火山岩砌成，孔隙填牡蛎壳粉，」他用竹片敲了敲火山岩块，岩块发出清越的鸣响，「此石来自澎湖海底火山，能吸潮润、祛碱毒，正合《禹贡》『青州盐贡，取之有道』的古训。」挖池的壮丁们赤足踏入滩涂，铁锹切入海泥时带出股股咸水，混杂着未完全腐烂的菌藻，腥涩的碱味扑面而来，却掩不住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林羽亲自指挥铺设池底，火山岩块被摆成北斗状，孔隙间填满牡蛎壳粉，像给滩涂织了件带孔的铠甲：「底层铺三尺火山岩固滩，中层填一尺贝壳粉吸碱，顶层覆海苔菌残株引苗，」他抓起一把贝壳粉撒入池底，粉末遇水泛起细小的泡沫，「三重法下去，潮间带的灵气便被锁在这池子里了。」当第一波涨潮涌入菌池，咸水漫过火山岩孔隙，滤出的淡金色卤水在晨光中闪烁，阿兰突然惊呼：「看！卤水像掺了金箔，正是海苔菌最喜欢的颜色！」
阿海蹲在池边，看着卤水漫过自己粗糙的手掌，咸涩中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 —— 那是火山岩与贝壳粉共同滤出的生机。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出海打鱼，在潮间带捡到的第一簇海苔菌，墨绿的菌褶间挂着水珠，像极了此刻池中的淡金卤水。「林先生，」他声音发颤，「咱闽越的海，这回真要活过来了？」
林羽望向远处的惠女们，她们正提着木桶赶来，斗笠上的银饰终于重新响起清脆的叮当声。他点头，指尖划过池壁的火山岩，岩面上的熔纹与他袖中《海错图》的墨线悄然重合：「大海从不会抛弃懂得敬畏的人，只要顺着潮间带的性子，寒地的菌、闽越的盐，自会谱出共生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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