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点半，宾馆房间外的风卷着碎雪，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杨澜生刚把最后一份病案塞进包里，管芳就捧着件羽绒服走了进来。
“穿上吧，外面零下五度。”她踮起脚，把羽绒服披在他肩上，拉链从下往上拉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脖颈。杨澜生缩了缩脖子，她忽然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上次送你去方舱，还是穿棉袄的天，回来就换短袖了。”
“可不是嘛。”杨澜生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忽然涌上股莫名的感慨，“从冰天雪地到夏日炎炎，再从秋风习习到寒风凛冽，这一年，净跟着疫情赶季节了。”
管芳把他的保温杯灌满热水，塞进包里：“路上趁热喝。整理好的病案我都按病种分了类，等你回来咱们再细化。”她送他到门口，又叮嘱了句，“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书已经基本完成了，这几天你也好好休息。”杨澜生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明亮灯光下，桌面还有散落的病历，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单位的车就停在楼下，司机李宇中从驾驶室下来，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黑色羽绒服，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杨老师，请上车。”
“麻烦你了。”杨澜生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副驾驶。车内暖气很足，李宇中递来一瓶热饮：“由于下雪，咱们慢一点，路上大概两个半小时，您先歇会儿。”
杨澜生道了声谢，就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个棘手的病案——那个新冠后持续耳鸣的病人，脉象浮数却舌体胖大，到底是风热还是痰湿？还有韦兰的儿子常嘉许，虽然症状缓解了，但心脉瘀阻的根还在，下次复诊得加些鸡血藤通络……
李宇中似乎看出他在琢磨事，一路都没说话，只是专心地握着方向盘。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的民居，经过了片片冰雪覆盖的田野，驶过运河上那座百年石桥，渐渐驶入熟悉的老街，这时雪已经停了。
杨澜生睁开眼时，正好看见巷口那棵老槐树。车刚停稳，他就看见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彭悦裹着红色的羽绒服，像团小火苗，正不停地搓着手张望。看见他的瞬间，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杨澜生顾不上拿行李，推开车门就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她的羽绒服蓬松而温暖，带着淡淡的羊绒香气，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能闻到她惯用的那款护手霜味道，心里那块被工作填满的角落，忽然就空了出来，又被一种柔软的东西悄悄填满。
“哥，你可回来了。”彭悦的声音带着点发颤，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仿佛要把这百日的分离都揉进怀里。
“我回来了。”杨澜生收紧手臂，能感觉到她后背微微的起伏，像是在压抑眼泪。他抬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有的思念都化作眼底的光，千言万语，最终都融进一个深深的吻里。
“呵呵，杨老师，以前只听说过你们夫妻情深，今日一见，果然让人羡慕啊！”李宇中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沉醉。他正把行李箱和包从后备箱拿下来，脸上带着善意的笑。
杨澜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彭悦，挠了挠头：“哈哈，我们只想过个实实在在的日子，要是没有这疫情，也不会有这分离之苦哟！”
彭悦红着脸接过行李，对李宇中说：“李师傅，辛苦你了，进屋喝杯热茶吧？”
“不了，还得回单位交车。”李宇中摆了摆手，发动汽车时又探出头，“下周一早上六点半，我来接您。”
巷子口还有疫情检测站，杨澜生交了手续，两人就牵着手向里面走去，巷子深处飘着饭菜的香气，彭悦紧紧地握着杨澜生的手，踩着青石板路上的薄雪往前走。“爸妈一个小时前就去菜市场了，说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还有你念叨了好几次的鲫鱼豆腐汤。”
“又让他们费心了。”杨澜生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等会儿我来做，让他们歇歇。”
推开院门，迎面就是一股从房间里传出的热气。彭悦拉着他走进西边的房间，这是父母为他们收拾出来的房间，让他们婚后住的，墙上还挂上两人的婚纱照，书桌上摆着彭悦亲手绣的平安符，窗台上的仙人掌抽出了新绿。
“爸妈还说要去古街作坊买酱油，说家里的不够香。”彭悦把东西放下，转身就被杨澜生再次拥入怀中。这次的拥抱更紧，带着压抑了百日的思念。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蝶，随即闭上眼，踮起脚尖回应着。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屋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彼此温热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口传来电车的声音。彭悦猛地推开他，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被揉乱的衣领：“是爸妈回来了！”
杨澜生笑着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刚走到门口，就见彭父拎着个塑料袋走进来，里面装着瓶老抽，彭母手里还攥着一把新鲜的葱。“回来啦？”彭父的嗓门洪亮，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我就说这时候该到了，你妈非说超市的老抽比小卖部的香。”
“爸，妈。”杨澜生迎上去，接过彭父手里的袋子，“路上不堵，挺快的。”
“快坐下歇歇，我去泡茶。”彭母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瘦了点，不过精神头还好。悦悦，把你哥的羽绒服挂起来，别受潮了。”现在老两口儿对彭悦提起杨澜生时，习惯了说是“你哥。”还真是独特。
晚饭的厨房热闹得像个小舞台。杨澜生系着彭悦的碎花围裙，正在处理鲫鱼，彭悦就站在旁边给他递姜片；他切排骨时，她就顺手把葱蒜剥好，时不时伸手替他理一下头发，这让杨澜生也感头发有点长了。彭母倚在门框上，看着儿子儿媳配合默契的样子，悄悄捅了捅彭父：“你看他俩，跟没分开过似的。”
彭父捧着茶杯，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孩子们感情好，比啥都强。”
糖醋排骨在炒锅里滋滋作响，裹上浓稠的酱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鲫鱼豆腐汤在砂锅里翻滚，奶白色的汤面上飘着翠绿的葱花。杨澜生盛出汤，刚要尝一口，彭悦就伸过勺子：“我来试试咸淡。”她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嗯，正好。”
饭桌上，彭父给杨澜生倒了杯白酒，自己也斟了半杯。“在专家组那边，没少接触大人物吧？”
“都是工作，再多的大人物，谈不交情。”杨澜生夹了块排骨给彭母，他可不想提给省长市长看病的具体情况，“就是看病，不管是谁，到了我这儿都是病人。”
“这话说得对。”彭父喝了口酒，放下酒杯，“行医的，不能看人下菜碟。从古至今，真正的医者面对病人时，都如《大医精诚》所言，无贫富贵贱之分，医者仁心也就是此啊！不过从以往看，你做的不错。”
“爸说得是。我也一直努力。”杨澜生点点头，“这次在专家组，见了不少特殊病人，其实跟普通百姓的病没本质区别，都是阴阳失衡、气血不调，只是诱因不同罢了。”
饭后，彭悦陪着母亲在客厅加工萝卜，要做杨澜生爱吃咸菜，一边说着一些趣事。杨澜生跟着彭父进了书房，台灯下摊着本《明史》，旁边还放着本《道德经》。“你上次说海瑞抬棺死谏，我翻了翻《明史》，这老头是真倔啊。”彭父翻到折角的一页，“但他治理地方的时候，也不是光靠倔，疏通河道、兴修水利，都做得挺实在。”
“是啊，”杨澜生给父亲续上茶，“刚直是风骨，变通是智慧，缺一不可。就像中医，既要守‘辨证施治’的根本，又不能死搬书本，得根据病人的实际情况调整。”
彭父整理了下书籍，沉吟了一下，忽然问：“你说这中医，到底是哲学还是科学？有人说它不科学，我不认同，世代名家治好了那么多人，难道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个问题，我最近也在想。”杨澜生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缓缓说道，“从体系上看，中医确实带着哲学色彩，‘阴阳五行’‘天人合一’，这些都是古人认识世界的方式；但从实用角度讲，它又是实实在在的科学，每个药方、每种针法，都是几千年实践总结出来的规律。”
“就像《伤寒论》“太阳病”篇，说‘太阳病，头痛发热，汗出恶风者，桂枝汤主之’，这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是无数次验证过的结论，这就是科学的实证精神。只是它的语言体系是古代的，就像用文言文写的物理公式，看着晦涩，道理却很实在。”
彭父若有所思：“我也研究了关于《黄帝内经》和相关的论着，结合国学研究，认为中医的‘不科学’，其实是语言体系的隔阂？清末民初和建国后推行的现代化教育，是适应了时代的进步与发展，但也摒弃了传统文化的优势，真是令人感伤啊！”
“有这个原因。”杨澜生内心也是一阵叹息，好不容易回来，也不想这样沉重，就说道：“从中医来讲，更重要的是，它关注的是‘人’这个整体，而不是孤立的‘病’。比如新冠后遗症，西医可能会分‘神经损伤’‘心肺功能下降’，但中医看到的是‘邪毒未尽’‘正气受损’，治疗时既清余毒，又补正气，这是一种系统思维，跟《道德经》里‘道法自然’的思想是相通的。”
彭父明白他的内心，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不管是国学还是中医，说到底都是让人活得更明白、更踏实。就像咱们现在，一家人围着吃顿饭，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杨澜生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心里亮堂了许多。这些天在专家组，总有人问他“中医能不能标准化”“能不能用数据证明”，他也曾为此困惑。但此刻他忽然明白，中医的生命力，既在于那些经过实践检验的药方和针法，更在于它背后那种尊重生命、顺应自然的智慧——就像父亲说的，踏实做事，真诚待人，无论对人还是对病，道理都是一样的。
客厅里传来彭悦和母亲的笑声，混着电视里的戏曲声，像一首温暖的歌。杨澜生起身走到窗边，看见彭悦正帮母亲捶背，粉色的保暖衣在灯光下格外温暖。感受到他的目光，她转过头，冲他笑了笑，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雪还亮。
夜渐渐深了，巷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这个小院小的西间内还亮着温暖的光。杨澜生知道，短暂的相聚后，他还要回到专家组，回到为事业奋斗的平台。但此刻的温暖和顿悟，会化作最坚实的力量，支撑着他继续在医道上前行——因为他懂得了，所谓医者仁心，不仅是治好病，更是守住那份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生活的热爱，就像这风雪夜里的灯火，看似微弱，却能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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