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
苏轼眼中光芒闪动，黄忠嗣这番“增益仓廪”与“以利易利”的剖析，如同拨云见日，让他看清了新党变法与河北实践的本质区别。
张问则抚须点头，他是这套策略最直接的执行者和见证者，深知其中分寸拿捏的精妙。
周磊适时地捧哏，带着促狭的笑意问道：“县公高论，振聋发聩！那……依县公之见，何为‘敌’，何为‘友’？
这‘少树强敌’，总得有个章法吧？哪些人是能‘易利’的‘友’，哪些又是不得不‘树’的‘敌’呢？”
他故意眨眨眼，“下官愚钝，久在地方，这识人之明远不及县公，还请不吝赐教，也好让下官开开眼窍。”
黄忠嗣笑骂一句：“好你个周洵之！你这龙虎榜进士能不知？专给我架梯子是吧？”
他笑指周磊，随即收敛笑容，正色道：“不过你既然问了，那我便说一句。”
他目光扫过苏轼和张问，最后落在周磊期待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冷冽：
“敌人，便是那无法与你‘以利易利’之人。或者说，你与他的根本所求，乃是冰炭不同炉、水火不相容。
此等冲突，无法用‘增益仓廪’来化解，也无法用‘交换利源’来弥合。”
他顿了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道：
“譬如，我们的根本所求是‘公理’，是‘均平’，是令天下生民共享仓廪丰实之惠，是逐步削平那世代压榨民力的沟壑壁垒。
而某些人，他的根本所求便是永保这壁垒不倒，永享世代凌驾万民之上的权柄与尊荣，视黎庶如草芥，视变革如洪水猛兽。
他们不仅要独占现有仓廪之利，更要永远握着开启仓廪的钥匙。
这种根子上的对立，便是绝对的死结。”
“这种人，他绝不会满足于入股工坊分些红利，他要的是永远掌控土地和依附其上的民户；
他绝不会接受‘考成黜陟’，他要的是子孙永享世禄世卿。
当我们所做之事，触及到他这最根本、最不容触碰的命脉时，‘以利易利’便成了空谈。
他便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敌人。”
黄忠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冰冷与清醒：
“这种人，或许不多，但盘根错节，其势汹汹。
他们不会因一时之利而改弦更张，只会因一时之势弱而蛰伏潜藏，伺机反噬。
面对这种人，就不是‘易利’之道能解决的了。”
他放下酒杯，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我们要做的，是明辨其形，分化其羽翼，凝聚所有可用的力量，壮大我们的根基。
待大势已成，如江河奔涌不可阻挡之时，便是这些拦路之石，或被冲垮，或被移开之日。”
雅间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窗外运河的桨声、隐约的人声仿佛都被隔绝了。
苏轼、张问、周磊三人皆被黄忠嗣这番赤裸直白却又鞭辟入里的“敌友论”所震撼。
这已不仅是治政方略，而是蕴藏深沉智慧的“立身破局之道”。
周磊长舒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举起酒杯，脸上再无嬉笑，只剩下郑重：“县公一席话，如拨云见日。
洵之受教了！这杯酒，敬县公的灼见，也敬我们这‘广结善缘，少树强敌’的大业！”
张问也举杯，感慨道：“允承此言，虽直指要害，却是至理名言。老夫宦海沉浮，今日方觉豁然开朗。敬允承！”
苏轼沉默片刻，眼中光芒复杂交织，最终也缓缓举杯。
他看向黄忠嗣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沉与警醒：“‘增益仓廪’，‘以利易利’，‘明辨敌友’……允承兄之言，抽丝剥茧，直指根本。
其中道理，暗合古训‘和而不同’、‘因势利导’，却又更显霹雳手段。
此道，大不易行，却不得不行。轼……敬县公之智，亦敬此道之艰险！”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黄忠嗣亦举杯相迎，笑容重新浮上嘴角，眼神却依旧深邃如渊：“前路多艰，然吾道不孤！
有诸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共饮此杯！”
四只青瓷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越的脆响。
......
熙宁五年十月 大名府 两路宣抚司衙门
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拍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黄忠嗣端坐案前，手指轻轻敲着福伯刚刚呈上的密信。
寥寥数语，却让他眼中精光爆射。
“女真……终于来了。”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猎手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躁动。
“完颜部…阿骨打…呵，这次，可不会给你机会了。”
案几上，另一份厚厚的卷宗摊开着，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河北、燕山两路共计三十七家豪族巨室认捐的数额：七百三十万贯。
这还只是他稍稍透了个口风、并未强求的结果。豪商巨贾们的热情，超乎想象。
运河拓宽的河道上，铁锹与号子声日夜不息；通往燕山新城的官道旁，石碾夯土的闷响如同大地的心跳。
整个北疆，都在这深秋时节里，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做着最后的冲刺。
“福伯。”黄忠嗣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老奴在。”福伯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案前。
“传令国安：”
渗透加深： “辽国内部，上京、中京、尤其是东京道及邻近女真诸部的州府，暗桩能埋多深就埋多深。
辽国官吏、军中将领、地方豪酋，皆是目标。
重点关注辽国对女真用兵的部署、粮草转运路线、前线将领动向。”
“女真诸部，重点在完颜部。查清其内部各支系强弱、矛盾分歧。
挑选有野心、与完颜部核心有隙的小部落头人，暗中接触。‘资助’……可以开始了。”
“挑选三百副淘汰的、无我军标识的旧式皮甲或破损铁甲甲片，两百柄磨损严重的旧刀，一百张普通猎弓，分批、隐秘地送过去。以商贾的名义与女真部落交易，不挣钱也行。
“建立一条从女真活动区域直通国安司的快速情报渠道，启用最可靠的死士。我要第一时间知道女真与辽军交战的情况、双方的损失、部落的动向。”
“遵命！”福伯躬身领命。
福伯退下后，黄忠嗣立刻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半刻钟后
墨迹稍干，黄忠嗣唤来赵书双：“将此奏疏以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务必亲手交到官家手中，任何人不得中途拆阅！”他特意强调了“八百里加急”和“直呈御前”。
赵书双接过密封严实的奏匣，神情肃穆：“县公放心！卑职亲自安排最可靠之人，沿途换马不换人，定以最快速度送达！”
他起身遥望东北方向：“辽东之地，该回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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