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木槿花的香气，钻进临河的“锦绣坊”。九岁的安翡踮着脚，趴在裁缝铺的案边，指尖轻轻拂过母亲刚绣好的蝶戏牡丹帕子。金线勾勒的蝶翅薄如蝉翼，粉白牡丹的花瓣上还沾着几缕未剪尽的银线，像晨露落在花瓣上的微光。
“翡翡，莫碰坏了，这是张夫人订的生辰礼。”母亲苏婉青笑着走过来，把一块温热的桂花糕塞进她手里。安翡咬了口糕点，甜香漫进喉咙，眼睛却还盯着案上的绣绷：“娘，我什么时候能像您一样，绣出会飞的蝴蝶呀？”
父亲安正明正在隔壁裁布，听见女儿的话，探出头来打趣：“等我们翡翡的手再稳些，爹就给你做最好的绣绷，让你把咱们坊里的招牌都换成你绣的花样。”
安翡用力点头，把桂花糕的碎屑拍掉，拿起桌上的小绣针，学着母亲的样子穿线。线是最细的天青色，针孔小得像米粒，她试了三次才把线穿进去，刚要往布上扎，就被母亲握住了手：“别急，绣活讲究心细，针脚要藏在纹路里，就像做人要踏实。”
那时的安翡还不懂母亲话里的深意，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会像门前的河水一样，缓缓流淌，永远不会改变。每天清晨，她会跟着母亲学认丝线的颜色，中午帮父亲整理布料，傍晚坐在门槛上，看夕阳把染坊晾晒的布匹染成金红色。她的小抽屉里藏着自己的“作品”——歪歪扭扭的小兔子、缺了眼睛的小花，还有一块绣了半只蝴蝶的方巾，那是她偷偷攒了半个月丝线，趁着母亲不注意绣的。
她总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盼着能正式接过母亲的绣针，盼着父亲把“锦绣坊”的钥匙交到她手里。父亲常说，等她十五岁那年，就给她办出师礼，请全城的绣娘来观礼，让她成为安氏裁缝铺的第三代传人。安翡把这话记在心里，每天都对着镜子练习握针的姿势，想象着自己站在铺子里，为客人量体裁衣、描花绣朵的模样。
变故来得比夏日的暴雨还要突然。那天清晨，安翡刚把前一晚绣好的小荷包送给母亲，就听见街上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和叫喊声。父亲皱着眉出去查看，没一会儿就脸色煞白地跑回来，一把将她和母亲推进里屋的地窖：“是倭人！快躲起来，千万别出声！”
地窖里又黑又闷，安翡紧紧攥着母亲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指尖在颤抖。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有器物破碎的脆响，有男人的怒吼，还有女人的哭喊。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空气，安翡的心猛地一揪——那是隔壁王婶的声音。
“正明！你敢反抗？”一个粗哑的倭语声音响起，紧接着是铁器刺入皮肉的闷响。安翡的身体瞬间僵住，母亲捂住她的嘴，泪水无声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想冲出去，却被母亲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声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的门被猛地踹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几个穿着军装的倭人举着刺刀，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母亲把安翡护在身后，声音带着颤抖却依旧坚定：“你们要找的人是我，放了孩子！”
“哈哈哈，还有这么标致的娘俩，正好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领头的倭人狞笑着伸出手，想要去抓母亲的胳膊。苏婉青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里满是决绝。就在倭人的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她突然朝着旁边一个倭兵的刺刀扑了过去。
“翡翡，活下去！”母亲最后的声音带着血沫，却像惊雷一样炸在安翡的耳边。安翡看着母亲倒在血泊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还在看着她。那一刻，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所有的甜香、温暖和希望，都随着母亲的倒下变成了冰冷的碎片。
“小的也别放过！”领头的倭人朝着安翡走来，脸上的笑容令人作呕。安翡趴在地上，手指在慌乱中摸到了什么——是她早上落在地窖门口的绣针，还有一把母亲用来剪丝线的小剪刀。那把剪刀是父亲特意为她磨的，刀刃锋利，柄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翡”字。
她猛地爬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针和剪刀，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倭人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孩子会反抗，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抓她。安翡用尽全身力气，把绣针狠狠扎进倭人的手背上。
“啊！”倭人痛得大叫，挥着刺刀朝她刺来。安翡灵活地躲开，又用剪刀朝着另一个倭人的腿上划去。她不知道自己刺中了多少下，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经被划伤了多少处，只知道不能让这些坏人靠近母亲和父亲的尸体，不能让他们玷污了这个装满她童年回忆的裁缝铺。
绣针断了，针尖扎进了她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染红了她藏在怀里的半只蝴蝶方巾。剪刀的刀刃也卷了边，却依旧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倭人们被这个不要命的孩子激怒了，纷纷举着刺刀围上来。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划破了混乱。安翡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倒在地上。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叫喊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望着裁缝铺的天花板。那里还挂着父亲上个月新做的蓝布窗帘，边角处绣着她最喜欢的忍冬花。她想起母亲教她穿针时的样子，想起父亲答应给她做绣绷的承诺，想起自己还没绣完的蝴蝶，还没学会的盘扣技法，还没接过的“锦绣坊”钥匙。
“爹……娘……”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鲜血从嘴角溢出来。她的手还紧紧攥着那把卷了边的剪刀，掌心的绣针深深嵌在肉里，仿佛要把这份未完成的执念，牢牢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还没……当上绣娘呢……”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安翡仿佛看到母亲笑着朝她伸出手，手里拿着她梦寐以求的绣绷，绷面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金线蝴蝶，翅膀上还沾着木槿花的香气，就像那个永远停留在暮春的早晨一样。
倭人离去后，空荡荡的裁缝铺里只剩下散落的布料、断裂的绣针和凝固的血迹。风吹过敞开的门，卷起地上的碎布，像是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庭呜咽。没有人知道，那个九岁的小女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抱着成为绣娘、继承裁缝铺的愿望；也没有人知道，她手中紧握的针与剪，不仅是反抗的武器，更是她未竟人生里，最炽热的执念。
许多年后，有人在重建这条老街时，从“锦绣坊”的废墟里挖出了一块染血的方巾。方巾上，半只蝴蝶的绣样已经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绣者的用心。人们说，那是一个叫安翡的小姑娘留下的，她本应该成为最好的绣娘，却把生命永远停在了那个春天。而那块未完成的方巾，就像她未完成的人生，在时光里静静诉说着一个关于热爱、守护与遗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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