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森林的晨光透过叶隙，在星湖水面投下斑驳的光点。泽恩正坐在湖边，指尖悬在水面上方，那里浮动着一片半透明的蝶翅标本——是琉光最后留下的那片，翅尖还沾着点当年溪边烤鱼时溅上的火星痕迹。
“你说，那年的荧光花是不是开得格外好？”他轻声问，像是在和空气对话，又像是在和湖底沉睡的灵魂交谈，“我去了卡戎星，那里的花会随着星震变色，可我总觉得，不如你亲手摘给我的那朵亮。”
树影后，一双颤动的翅膀悄然收起。
阿萤躲在千年榕树的老根后，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胸腔。她是蝴蝶族的新世代，从长辈那里听过银月森林住着一位长寿的精灵，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听见他的故事。
她的翅膀是更明艳的金红色，像淬了火焰的星砂，那是族里最骄傲的色彩。可刚才，她看见那位精灵抚摸着一片黯淡的旧翅鳞时，眼里的温柔比银月森林的月光还要软，那是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情绪。
凭什么？
阿萤攥紧了拳。她和琉光一样，都是蝴蝶族；她甚至比琉光更年轻，翅膀更鲜亮，能陪他的时间……虽然同样短暂，可她愿意用双倍的热情去填补。
她深吸一口气，从树后走出来，蝶翅故意展开，金红色的光芒在晨光里流转。
“泽恩大人。”她声音清脆，带着刻意的明亮。
泽恩转过头，眼神里的温柔瞬间沉淀，变回了那种亘古不变的清冷，像结了冰的星湖。“有事吗？”
“我都听见了。”阿萤往前一步，直视着他，“您在说琉光前辈，对吗？”
泽恩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
“为什么是她？”阿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女的执拗，“她能做的，我也能做！我可以陪您看荧光花开，陪您在溪边烤鱼，我可以收集露珠，画星图，我甚至可以学她的样子，把翅鳞一片片存起来——”
“阿萤。”泽恩打断她，语气平静无波，“你不必学任何人。”
“可我想代替她！”阿萤的翅膀因激动而颤抖，金红色的鳞粉簌簌落下，“您活了那么久，她不过是您漫长岁月里的一瞬！为什么您就不能看看别人？我也可以用一生来喜欢您，我的一生，难道就不值得被记住吗？”
泽恩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很深的、近乎悲悯的怅然。他缓缓抬起手，掌心躺着那片旧翅鳞，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你看这片翅鳞，”他说，“它很旧了，甚至有些残缺。可它上面，有她第一次笨拙地为我辨认星轨时，紧张到掉落的痕迹；有她烤焦了鱼，红着脸道歉时，翅尖蹭过石头的磨损。”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鳞粉剥落的边缘：“她从没想过要代替谁，也从没想过被谁代替。她只是……做了她自己。在我习惯了永恒的寂静时，她带着八十年的烟火气闯进来，把每一刻都过得像情书。”
“你的一生当然值得被记住，”泽恩看着阿萤泛红的眼眶，声音放柔了些，“但不该是活成别人的影子。”
阿萤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只要复制琉光的一切，就能得到同样的温柔。可此刻她才明白，那位精灵怀念的，从来不是“看荧光花”“烤鱼”这些事本身，而是那个在做这些事时，眼里盛满星光的、独一无二的琉光。
她的执念像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只剩下茫然和委屈。金红色的翅膀垂落下来，再也亮不起来。
泽恩将那片翅鳞放回水晶盒，重新沉入湖底。“回去吧，”他说，“你的人生，该有自己的色彩。”
阿萤没有再说话，转身飞走了。金红色的翅膀掠过林间，却再也映不进泽恩的眼里。
他重新望向星湖，水面倒映着他不变的容颜，和湖底那抹永恒的微光。
有些位置，一旦被填满，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琉光用她的一生写了封情书，而他的心，早已成了这封情书唯一的收藏馆，再也腾不出空间，给任何模仿的赝品。
风穿过森林，带来远处荧光花绽放的微香，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蝴蝶少女踮起脚尖，把刚摘的花塞进他手里时，发间的味道。
泽恩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又在催我看花开了。”他轻声说。
这一次，连风都带着温柔的回音。
银月森林的千年榕树抽出新枝时，伊莱娜回来了。
作为精灵族最耀眼的新星，她曾在星际学院创下百年未破的星轨计算纪录，徒手驯服过暴走的光元素兽，连族中最古板的长老都称赞她“兼具星辰的冷静与火焰的热忱”。她与泽恩同辈，年少时曾并肩守护过森林的结界，后来为追寻更高的魔法境界远走他乡。
归来的伊莱娜比记忆中更夺目。银白的长发缀着星钻般的光粒，袍角绣着流动的星图，她站在泽恩面前时，周身的光晕几乎要与森林的月光相融。
“听说你这些年走遍了星域。”伊莱娜的声音清冽如冰泉，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我带回了暗物质星云的星尘，你或许会感兴趣。”
泽恩看着她掌心悬浮的星尘，那是宇宙诞生之初的造物，在精灵眼中也是稀世之物。他记得琉光曾把普通的星际尘埃装进玻璃瓶，兴奋地说“你看，像不像碎掉的星星”。
“多谢。”他接过星尘，语气平淡。
伊莱娜却不在意。她太了解泽恩，这个活了数千年的精灵，心如冰封的星核，寻常的热情根本无法融化。但她有耐心，更有自信——她与他同样长寿，同样懂得星辰的运转、时光的奥秘，她能陪他看无数次星云坍缩，能与他探讨永恒的命题，这是那个只活了八十年的蝴蝶族永远无法企及的。
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靠近他。
她会精准计算出荧光花盛放的时刻，带他去看最绚烂的花海，误差不超过三个星时；她会调制出完美的月光露，甜度恰好能中和精灵族天生的清冷；她甚至研究了琉光留下的那些蝶翅标本，模仿着用荧光粉画出相似的符号，却比原作更规整、更对称。
她陪他坐在星湖边，讲她在黑洞边缘看到的时空扭曲，讲她与异星种族的博弈，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足以让任何生灵惊叹。她看到泽恩偶尔会走神，便适时停下，递上一块用星蜜制成的糕点——那是她分析了他过往千年的饮食记录，算出的最合他口味的配方。
“你似乎总在想别的。”一次，伊莱娜终于忍不住问。那时他们刚看完一场横跨三个星系的流星雨，她精心挑选了最佳观测点，连流星划过的弧度都完美契合星图预测。
泽恩望着余烬未散的夜空，轻声道：“很多年前，有只蝴蝶在这里追着流星跑，摔进了溪水里。”
伊莱娜的笑容淡了些。又是那个蝴蝶族。她不懂，那些笨拙的、充满缺憾的瞬间，为何会比精心计算的完美更值得铭记。
“泽恩，”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念着她。但你该明白，短暂的烟火再美，也抵不过恒星的恒常。我们才是同类，我们的生命轨迹本该交织在一起。”
泽恩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间的风都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琉光临死前，最遗憾的是什么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她遗憾没能陪我再多看一次银月森林的初雪。”
伊莱娜一怔。
“她从没想过要和我比谁活得更久，也从没想过要懂什么星轨运行。”泽恩的目光落在湖面，那里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也倒映着湖底那抹永恒的微光，“她只是……在她能拥有的每一刻里，都用力地走向我。”
他看向伊莱娜，眼神里没有歉意，只有一种历经漫长时光后的清明：“你很优秀，伊莱娜，优秀到像一首精准的星轨诗。可打动人心的，从来不是完美的韵脚，而是那些偶尔偏离轨道的、带着温度的心跳。”
伊莱娜站在原地，周身的光晕似乎黯淡了几分。她终于明白，自己输的不是不够优秀，不是不够长寿，而是输在她所有的“懂得”里，都少了一样东西——那是琉光用八十年的生命，一点点焐热的、名为“独一无二”的印记。
她可以模仿荧光花的盛放，却模仿不了琉光捧花时眼里的慌张与期待；她可以调制完美的月光露，却调不出琉光误加了星砂的、带着微涩的甜；她甚至可以画出更精致的符号，却画不出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的笨拙的爱意。
数日后，伊莱娜再次离开银月森林。这次，她没有留下任何星尘或配方，只在千年榕树下放了一片银叶，上面用星砂写着：“愿你在永恒里，得偿所愿。”
泽恩拾起银叶，看着它在掌心化作光粒消散。
他知道，伊莱娜说得对，他们是同类，都懂永恒的寂寞。可正是这份懂得，让他更清楚地记得，曾有一只蝴蝶，用最短暂的生命，在他的永恒里，留下了永不褪色的温度。
星湖的水面泛起涟漪，像是湖底的蝶翅轻轻颤动。泽恩伸出手，触碰那片微凉的水，低声道：“今天的荧光花开了，比去年的更亮些。”
风穿过森林，带着花开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句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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