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淄川县笼罩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黛青色的城郭蜿蜒如龙，飞檐翘角刺破薄雾，琉璃瓦上凝结的霜花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护城河的冰面裂开蛛网状的细纹，倒映着岸边垂柳枯索的枝桠，风掠过石桥时，石狮子脖颈间的铜铃发出细碎呜咽，恍若幽魂低泣。
沿着青石巷蜿蜒而行，三进院落深处的聊斋书斋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垂花门上的彩绘早已斑驳，褪色的牡丹纹样在夜风中簌簌轻颤，门楣悬着的“聊斋”匾额裹着层薄薄的霜，宛如覆着半透明的纱帐。推开朱漆剥落的雕花木门，铜环叩击声惊起梁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的羽翼带落几片枯黄的槐叶。
屋内的陈设被月光浸透，湘妃竹帘筛下细碎银辉，在满墙经卷上投下斑驳的菱形光影。博古架上的青瓷瓶插着几枝残菊，花瓣蜷缩如倦蝶，案头的宣德炉飘出若有似无的檀香，与陈墨气息缠绕交融。蒲松龄身着月白锦袍斜倚在雕花榻上，膝头摊开泛黄的《聊斋志异》手稿，烛台上的红烛结着硕大的灯花，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如同古画里走出的仙人。
深秋的夜雾不知何时漫进雕花窗棂，将跳跃的烛光晕染成朦胧的琥珀色。窗纸上映着摇曳的竹影，似无数纤细的手指在轻叩，檐角铜铃随风叮咚，与案头漏壶的滴水声交织成诡异的韵律。蒲松龄垂眸书写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素白袖口不经意间扫过案头，与我指尖同时触到《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残破书页。
“烫！”我本能地缩手，却被他眼疾手快扣住手腕。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裹着墨香，连带着烛火都晃得暧昧：“这火折子受潮，总爱溅火星。”说罢用袖口轻轻拂去我手背上并不存在的灰，垂落的发丝扫过我手背，痒得人心里发软。窗棂外忽然掠过一阵阴风冷雨，雨丝扑在窗纸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将我们的身影晕染得愈发朦胧。
我慌忙抽回手，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月光淌过他清瘦的下颌线，将《聊斋志异》手稿上未干的墨迹映得流光溢彩。院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枯叶打着旋儿扑在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敲击声。“你总惦记着这些残魂。”他忽然将狼毫笔塞进我掌心，笔杆还带着他的体温，“倒不如让她们进我的故事里。”
笔尖悬在“魂”字上方，我转头时鼻尖几乎擦过他耳际，他身上松烟墨与檀香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可书中世界……”话音未落，他已倾身过来，袍角扫过我的膝头，手指圈住我的手握着笔，在空白处划出蜿蜒的墨痕。窗外惊雷乍响，闪电将他的面容照亮，苍白的光晕中，他的眼神却炽热如阳。
烛火突然“噼啪”炸开，我才惊觉两人靠得太近，慌忙要退，却被他用手肘撑住书案拦住。“别动。”他的呼吸扫过我发烫的耳垂，指尖拂过我鬓角，“有灯花。”院外的雨势愈发猛烈，雨水顺着飞檐汇成水帘，将书斋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等他收回手时，我才发现掌心已被汗浸湿，连带着狼毫笔都有些打滑。
“功德需真心才能圆满。”我强作镇定，却不敢直视他灼灼的目光，“若是刻意……”话没说完，他忽然轻笑出声，带着几分狡黠：“所以要让她们成为故事本身。”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将笔尖按在《商三官》的残篇上，“就像司棋，若她入了这故事，定会掀翻公堂为冤魂讨公道。”此时，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似在为他的话语鼓掌。
我心跳如擂鼓，却仍争辩：“可天道……”“天道？”他松开我的手，却将我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把玩，声音低得像是在哄人，“天道就在你眼前。”他指尖划过手稿，墨迹竟泛起微光，“我的故事，我说了算。”话音刚落，窗外的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纷纷扬扬的雪花，洁白的雪片落在窗台上，与屋内的烛光相映成趣。
窗外忽然传来鸦鸣，惊散满室旖旎。他起身时衣袖带落案上的残页，我弯腰去捡，他也同时伸手，额头重重撞在一起。“嘶……”两人同时闷哼，却又忍不住相视而笑。他揉着我的额头，眼底盛满星河：“明夜子时，带她们来吧。”说着将一枚刻着“聊斋”的玉牌塞进我掌心，“有这信物，书中鬼怪都会听你的。”院中的积雪已厚达半寸，月光洒在雪地上，宛如铺了一层碎银。
离开书斋时，玉牌还带着他的体温。回头望去，只见窗纸上他伏案疾书的剪影，墨迹化作点点荧光，似在为那些残魂编织重生的路。而掌心的玉牌微微发烫，仿佛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漫天飞雪中，聊斋书斋宛如一座孤岛，在这阴阳交界处，守望着一场即将上演的魂灵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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