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爷、三恒！”耿恭急声下令，“带蒲牧的人去城北守好北门！张山、李寺，各领二十人去东西城墙，防备猿猴长蛇这类能攀崖的畜生！”
竖爷三人赶到北门时，城楼已爬上来几条长蛇、几只猿猴，巡逻的士兵正与之缠斗。众人快步登上城楼，刀剑齐挥，转瞬便将野兽斩杀殆尽。可城外山沟中，熊罴之类的猛兽已陆续赶到，正疯狂撞击城门，门板在巨力下发出 “咯吱”的呻吟。
竖爷当即分派人手：“一部分人顶住城门！一部分人去搬草捆木柴！剩下的守住城楼，别让长蛇猿猴爬上来！”怎奈北门本就简陋，远不如南门坚固，且引火之物都备在南门附近。等士兵们扛着草捆气喘吁吁赶到时，“哐当”一声巨响，城门已被撞开，几只野兽嘶吼着挤入城中。
万幸北城门狭窄，野兽无法蜂拥而入。竖爷、三恒与蒲牧等人反倒得了便宜，刀剑翻飞间，将挤进来的野兽一只只砍倒 —— 这处最薄弱的城门，竟成了野兽的陷阱，前仆后继的畜生尽数成了刀下亡魂。
就在此时，西城墙的铃声愈发急促。原来李寺等人本还能应付猿猴长蛇，不料悬崖上突然窜出十来只老虎，它们顺着崖壁滑至城墙附近，纵身一跃竟齐齐跳上城头！士兵们哪见过这般凶景，片刻间便伤亡过半。李寺目眦欲裂，挥着大刀疯了般砍向虎群，却被一只体型堪比小牛的老虎扑倒在地。
“支援西城！”竖爷听闻铃声有异，立即让蒲牧留守北门，自己带着三恒飞奔而去。
刚冲上西城墙，便见浑身是血的李寺正与那只巨虎抱着滚下城墙。竖爷与三恒疾冲上前，数剑刺入虎身，才将李寺从虎爪中拖出 ——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双眼便永远闭上了。
两人尚未来得及悲伤，城楼上又有六只壮如小牛的老虎跃下，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而来。
两人一个退向崖边，一个闪至垛口，险险避开老虎们的扑击。竖爷趁势挺剑直刺，一剑划破左侧老虎的肚皮，同时反手揪住右侧老虎的尾巴，猛地发力将其抡起，狠狠砸向第三只扑来的猛虎。两只老虎撞作一团，尚未挣扎起身，竖爷已大步上前，铁剑起落间，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它们的性命。
三恒那边更显灵动 —— 他身形瘦小，动作比猛虎还要迅捷。趁三只老虎腾空扑来的瞬间，他矮身滑步，长剑如电，先刺穿左侧老虎的咽喉，再回身挑断右侧老虎的前腿筋。最后一只老虎二次跃起时，他借势翻上虎背，剑尖自虎颈插入，那猛兽闷吼一声便栽倒在地。
解决掉六只老虎，两人急忙登上城楼，眼前景象令人目眦欲裂：城墙上的士兵已尽数倒下，十来只猿猴正撕扯着尚能动弹的伤兵，十几条长蛇则缠绕着躯体啃噬。竖爷与三恒怒喝着冲上前，刀剑翻飞间将这些畜生斩杀殆尽，只是那些士兵终究没能救活。
此后，两人便守在西城墙上，应付不断从悬崖攀爬上来的猿猴长蛇，偶尔还要搏杀纵身跃入的虎豹，剑锋染血，衣袍溅污，却始终未曾后退半步。
这场血战持续了三个多时辰，最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终止。风雪来得又急又猛，鹅毛般的雪片席卷天地，几乎在瞬间便覆盖了满地鲜血，将染血的雪地重新变回一片纯白，仿佛要抹去这场厮杀的痕迹。
此战胜负分明：匈奴人伤亡数以千计，野兽被斩杀无数，疏勒城终究未破。可守兵们脸上没有半分喜悦 —— 李寺战死，他带去的二十名士兵与西城原本的七名巡逻兵无一生还；南城墙上抵御匈奴大军的士兵伤一百二十三、亡五十一；东城守兵伤十、亡三；北城原本的九名巡逻兵伤三、亡七；蒲牧等人在失去竖爷与三恒支援后，虽守住城门，却也付出了十三人战死的代价。
战后清点时，这些数字冰冷地呈现在耿恭面前。可在半天前，他们还是围坐篝火旁说笑的兄弟，是并肩守城的战友，是会把最后一块干粮分给出征同伴的袍泽。城楼上的风卷着雪沫掠过，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个幸存者的心头都像压着铅块，沉甸甸地透不过气。
疏勒城的东南角，早有预先挖好的土坑。不多时，牺牲的将士们便被抬到这里，长眠于这片异乡的土地。活着的人将未尽的悲伤留在呼啸的风雪中，把袍泽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而后带着愈发坚定的目光与决心，回到各自的守城岗位，城墙的寒风吹不动他们挺直的脊梁。
大雪连下了半天加一夜，地上的积雪竟让城墙矮了整整三尺。次日清晨，天气难得放晴，阳光洒在无垠雪地上，整个世界仿佛化作一片晶莹的琉璃，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匈奴人似乎也不忍打破这份洁净，连续三天都未曾出现，疏勒城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安宁。
直到第四天，匈奴人与野兽再度现身，只是攻势远不如前几日那般猛烈。此后，他们每天都会发动小规模袭击，有时在晨光熹微的清晨，有时在暮色沉沉的傍晚，偶尔还会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突袭。这般拉锯虽未造成大规模伤亡，每次不过伤十来个、亡七八人，可守军没有丝毫兵员补充，终究架不住长期消耗。一个多月后，疏勒城中的守军已不足一百五十人 —— 其中汉军将士一百三十余人，蒲牧、夏辰带着的同伴只剩十来个。
又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匈奴人再次出现在城外，却并未急于进攻，而是缓缓向疏勒城逼近。待他们走进城楼上守军的视野，众人才发现，匈奴骑兵前方有一排人，约莫十来个，正踩着厚厚的积雪，步履蹒跚地向前挪动。
“耿恭！你看清楚！这些都是给你们送过物资的车师人，是你们的‘恩人’！ ”当匈奴骑兵快要进入守军射程时，一个头领指着前排的人，朝着城楼方向高声喊话，声音里满是恶意的戏谑。
“迪栾！”城楼上的三恒猛地攥紧拳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手指向雪地里一个艰难行走的身影。
竖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排人的中间，有个身影正抬头望向城楼 —— 那人的衣服上布满干涸的血迹，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脸上伤痕累累，几乎面目全非，可从身形轮廓看，分明就是迪栾。
匈奴头领喊话完毕，便驱使着那排人继续向前。他们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以迪栾等人质为盾，步步逼近疏勒城。耿恭眉头紧锁，陷入两难 —— 匈奴大军中混杂着车师、焉耆、卑陆等国的士兵，这些人本多是迫于胁迫才助纣为虐。若此刻不顾人质死活放箭，既有违仁义，恐让诸国士兵彻底倒向匈奴，更会毁掉大汉在西域好不容易重建的声望；可若任其靠近，守城弓箭的射程优势便会荡然无存。这位素来果决的将军，此刻竟也犹豫起来。
“将军！”眼看匈奴人越逼越近，身旁的石修急得大喊，声音里满是焦灼。
耿恭重重叹了口气，正欲下令放箭，城外却陡生变故 —— 距城墙仅五引之遥的迪栾，突然像一头濒死的困兽般转身，猛地扑向身旁的匈奴骑兵，死死咬住对方的脚腕。其余人质也跟着转过身，用手抓、用嘴咬、用头撞，疯了般扑向身后的匈奴人。
可这般反抗何其微弱。匈奴骑兵纷纷抽出弯刀，寒光闪过，迪栾与其他人质便无声地倒在雪地里，像一群刚被屠宰的羔羊，横七竖八地躺着，再无动静。
“放箭！”
耿恭目睹此景，抬起的手终于落下，嘶哑的命令响彻城楼。
箭雨如泻，匈奴人在乱箭中挣扎片刻，终究如往常般丢下数具尸体，向谷外撤退。
之后，竖爷和三恒想冲出城将迪栾的尸体带回，却被耿恭死死拦住。野兽们没在视野中现身，不代表它们真的离开了 —— 它们或许正藏在城外的雪窝、岩缝里，说不定哪一刻就会猛地窜出来、扑出来、跳出来。这趟出城，无疑是趟九死一生的险路，耿恭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那天的时间仿佛被冻住了，走得格外慢，连夜晚都比往常来得迟。当月牙儿斜斜挂在西边天际，朦胧月光给雪地镀上一层银霜时，疏勒城外突然出现数十条黑影，正悄无声息地朝着城门挪动。等靠近到能被城楼上的巡逻兵看清，士兵高声喝问，黑影中才传出一个声音：“我们是车师人，被匈奴逼来打仗的！早上亲眼见匈奴人杀了迪栾都尉和反抗的同胞，心里又恨又怕。刚才偷偷来给他们收尸，知道匈奴绝不会放过我们，索性来投靠你们，跟匈奴拼了！求将军放我们进城！”
巡逻兵火速将情况报给耿恭。他沉思片刻，终是下令：“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二十五个穿着车师兵服的人走进城，其中十三人各背着一具尸体 —— 迪栾的遗体就在其中。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手指断折变形，双臂齐齐断裂，一只眼窝空着，少了一只耳朵，连舌头都被割去，浑身上下布满鞭痕、烫伤与刀伤，触目惊心。竖爷和三恒见了，别过脸不忍再看；安月默默走上前，用布巾一点点擦拭丈夫身上凝结成块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不见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众人将十三具尸体安葬在城东南角的墓地，在寒风中默立许久，才各自回到岗位。那二十五个车师人被分安置在五个不同的住处。
当月色隐入西边黑黢黢的群山，耿恭带着石修、张封、张山、竖爷、三恒等人，来到城北一所简陋的小屋。这里住着三个投诚的车师人，其中一人入城时初见耿恭，神色格外古怪，这异样被耿恭记在心里，特意深夜前来盘问。
屋内三人刚睡着，“吱呀”一声开门声将他们惊醒。张封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三人见进来的是耿恭一行，慌忙穿衣起身。两人低着头贴墙站着，大气不敢出；另一人 —— 也就是耿恭留意的那个 —— 站在床头，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耿恭对视。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耿恭盯着他，开门见山。
那人猛地转头看了看墙边的同伴，又低头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直视耿恭，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将军，我们是被逼着假装投诚的！”
墙边两人闻言，“唰”地抬头看向他，慌得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里满是恐惧。
“意料之中。”耿恭语气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一切，“说说看，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三个车师人皆是一愣。墙边两人随即敛了慌乱，静立一旁；床头那人定了定神，接着说道：“明日夜里子时，等月亮落山，我们会分成两队 —— 一队去北门打开城门，放门外等候的野兽进城；另一队去南门开门，迎埋伏在外的匈奴大军入城。”
“匈奴人怎会放心让你们车师人执行这般关键的任务？”耿恭沉思片刻，追问一句。
“他们拿我们的家人相胁。”那人声音微微发颤，眼里闪过一丝屈辱与无奈。
“我妻子是皮山国人，和你们一样，骨子里流着对汉地的亲近。”他稍作停顿，语气陡然坚定，“我不想与你们刀兵相向。匈奴人像对待牲畜般欺压我们，像屠宰羔羊般屠戮我们，他们才是真正的仇敌！要拼命，也该跟他们拼！”
“你妻子可是叫青玉？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对吗？”三恒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人猛地转头看向站在耿恭右侧的三恒，满脸讶异。
三恒便将他与竖爷先前前往务涂谷联络迪栾时，偶遇青玉带着几个孩子躲避搜查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已经三个多月没见了……她们现在不知怎么样了……”那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牵挂与担忧。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的家人出事。”耿恭转向青玉的丈夫，语气郑重地承诺。说完，他便带着石修、竖爷等人转身离开了小屋，油灯的光晕在他们身后缓缓拉长，又随着关门声被锁进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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