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秋，是饱满而丰盈的画卷。祁云山庄后山的竹溪药圃，更是这幅画卷中最灵动清雅的一笔。
晨雾尚未散尽，晶莹的露珠挂在翠绿的竹叶尖儿上，也缀满了药圃里那些精心侍弄的草药。
紫玉兰舒展着肥厚的叶片，叶片下藏着初结的紫色花苞。铁线蓟细长的叶子边缘带着锋利的锯齿，却透着勃勃生机。还有大片大片的多罗国耐旱草药“沙棘草”，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独特的清苦香气。
小满穿着半旧的藕荷色粗布衣裳，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她正蹲在一畦长势极好的紫玉兰旁，手指灵巧地剔除着杂草，动作细致得如同在梳理最珍贵的丝绸。阳光穿过竹林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几年过去，当初那个瘦弱沉默的小姑娘，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继承了红姨的温婉坚韧，更添了几分独属于药圃的沉静气韵。
“小满姐！”一个半大的药童急匆匆跑来，手里捧着几个刚摘下、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肥大紫玉兰块茎，“木头哥让我送来的，说是今早刚采的，药性最好！让你看看，这批成色够不够做‘紫玉膏’？”
小满闻声抬头，接过块茎仔细端详，又凑近嗅了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嗯，块大，浆足，香气也正。告诉木头哥，这批很好，按老法子炮制就行。”她声音清亮柔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药童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跑了。小满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药圃入口处那条蜿蜒的小径。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小径尽头。
木头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短打，肩上扛着一捆新劈好的柴火。
他身形比几年前更加挺拔健硕，眉宇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担当和沉稳。他径直走到药圃旁专为晾晒药材搭的竹棚下，将柴火码放整齐，动作利落无声。
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身，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药圃中那个忙碌的身影。
小满也恰巧望过来。四目相对，没有言语，两人眼中却都漾开了清浅而默契的笑意。木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干净油纸包好的东西，走到小满身边，递了过去。
“红姨刚蒸好的桂花米糕，还热乎着。她说你一早没吃东西，怕你饿着。”木头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变声后特有的低沉沙哑，语气却是一贯的实在。
小满接过，油纸包入手温热，香甜的桂花气息丝丝缕缕透出来。她脸上微红，低声道：“谢谢阿娘。”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谢谢你木头哥哥。”
木头“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小满沾了些泥土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转身去旁边木桶里舀了瓢清水：“洗洗再吃。”
小满顺从地洗净手，两人便坐在竹棚下的木墩上，分食着香甜软糯的米糕。阳光温暖，药香萦绕，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无需多言，一种流淌了十几年、早已融入骨血的温情在两人之间静静弥漫。
这一幕，恰好被沿着竹溪散步而来的苏月禾和韩牧野看在眼里。
韩牧野碰了碰妻子的胳膊，压低声音笑道：“瞧见没？我就说这俩小的有苗头！木头这小子，闷葫芦一个，倒是会心疼人。”
苏月禾望着竹棚下并肩而坐、安静分食的两个身影，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和欣慰。
小满是红姨一手带大的养女，视如己出；木头是父亲苏老爷子和红姨的义子，自小在苏家长大。
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起在药圃里摸爬滚打，一起跟着父亲学医辨药，一起熬过凉州最艰难的日子。
木头稳重踏实，跟着父亲坐诊抓药、打理回春堂事务，已是独当一面的好手；小满心灵手巧，侍弄药材的本事连父亲都称赞不已，竹溪药圃在她打理下欣欣向荣，成了凉州“紫玉膏”最重要的原料基地。
两人的情意，如同这竹溪流水，清澈见底，又绵长不绝。
“是啊，是时候了。”苏月禾轻声应道，指尖抚过发间温凉的蓝宝簪，一个念头在心中悄然成型。
当日下午，回春堂后院，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
苏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正伏案书写新的药方。红姨在一旁小心地分拣着刚晾晒好的药材，动作轻柔。木头则坐在旁边，安静地研磨着药粉，手法娴熟沉稳。
苏月禾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爹，红姨，有件喜事，想跟二老商量。”
待她将木头和小满的事一说，苏老爷子放下笔，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慰：“好好好！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再般配不过了！老夫看，甚好！”
红姨更是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的药材，拉着苏月禾的手，眼圈都有些泛红：“月禾啊…姨这心里…真是…木头和小满都是好孩子，能走到一块儿，我…我比什么都高兴！”
她看向一旁低着头、耳根通红、手上研磨动作都忘了的木头，又嗔又喜，“傻小子！还杵着干嘛！”
木头这才回过神，连忙放下药杵，站起身，对着苏老爷子和红姨，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阿爹，红姨…我…我会对小满好的！” 一句朴实无华的承诺，却重逾千斤。
苏月禾笑着拉起木头：“爹，红姨，既然二老都同意，那这媒人，我可就做定了！婚事就定在秋收后吧？正好新粮入仓，药圃丰收，是个好时节。嫁妆聘礼这些，我来操办，定给两个孩子办得风风光光！”
红姨连连点头，抹着欢喜的泪：“月禾，有你操持，姨一百个放心！”
木头看着眼前笑逐颜开的长辈，看着苏月禾发间那枚在药堂光线下依旧流转着深邃蓝芒的簪子，心中涌动着巨大的感激和暖流。
他知道，自己和小满能拥有今天，能有这份安稳的幸福，都离不开眼前这位如姐如母的夫人。
秋收后的凉州，天高气爽，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祁云山庄更是披红挂彩，喜气洋洋。
竹溪药圃旁，依山傍水新搭起了一座简朴却温馨的小院，便是木头和小满的新房。院门口贴着大红的喜字，院子里摆满了前来贺喜的庄户和回春堂的伙计们送来的瓜果蔬菜、山货药材，最显眼的是一筐筐还带着露珠的新鲜紫玉兰。
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却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和西北特有的质朴喜庆。
新郎官木头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长衫，胸前戴着红绸花，平日里沉稳的脸上难得地染上了红晕，眼神明亮。
新娘子小满则是一身苏月禾特意为她置办的、绣着缠枝莲纹的桃红色嫁衣，盖着红盖头，在红姨和几个小姐妹的簇拥下，由苏老爷子亲手交到了木头手中。
“一拜天地，谢风调雨顺，赐我良缘！”
“二拜高堂，谢养育深恩，永世不忘！” 两人对着上座的苏老爷子、红姨以及坐在一旁的苏月禾、韩牧野深深拜下。
“夫妻对拜，同心同德，白头偕老！”
没有喧嚣的锣鼓，只有悠扬的竹笛和庄户们淳朴的祝福歌声。
流水席就摆在药圃旁的空地上，用的是山庄自产的米面果蔬，祁云酒坊特供的“喜相逢”米酒，菜式简单却份量十足，充满了烟火气与人情暖。
韩牧野作为主婚人兼娘家人，端着酒碗，嗓门洪亮地招呼着宾客，笑声震得竹林簌簌作响。
苏月禾坐在席间，看着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敬酒，看着木头笨拙地替小满挡酒，看着小满在盖头下露出的羞涩笑容，看着父亲和红姨眼中闪烁的泪光，她发间的蓝宝簪在秋日暖阳下闪烁着温润宁静的光泽，心中亦是满满的欣慰与满足。
这便是她守护的太平，最平凡也最珍贵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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