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天遗孤

程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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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盗光阴者?蝉蜕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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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界针融化后的第七个朔月之夜,冷月悬于昆仑墟倒悬的冰峰之巅。那场登天梯断裂引发的猩红血雨早已被极寒冻入冰川深处,唯有呼啸的罡风永不停歇,卷起细碎如尘的冰晶,在冷月清辉下折射出亿万点寒芒,如同星河倾泻在这片死寂的绝域。空气稀薄而酷烈,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冰针,刺得肺腑生疼。绝对的寒,绝对的静,绝对的荒芜,这里是时光也几乎被冻结的角落。

冷月的身影,便在这片冰晶寒芒的中央。她并非站立,而是悬浮于一块被风蚀得尖锐如矛的巨大玄冰之上。玄冰下方,是深不见底、翻涌着混沌雾霭的万丈冰渊。她一身素白,衣袂在罡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与这亘古的寒冰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比昆仑之巅的寒星更冷,更锐利,穿透了虚空的阻隔,投向遥远得不可测度的方向。

她的目光尽头,是昆仑墟深处,一片被上古禁制重重封锁的幽谷。那里没有冰雪,只有一片永恒的、令人心悸的黑暗。谷中唯一的“存在”,是齐不语。

他盘膝而坐,悬浮于绝对的黑暗虚空。无数条由古老符文凝聚而成的暗金色锁链,从他身下幽暗的大地深处探出,如同活物般缠绕着他的四肢、躯干、脖颈,甚至贯穿了他周身几处大穴。锁链绷得笔直,符文在其上缓缓流淌,散发出镇压万古、禁锢时空的恐怖气息。齐不语低垂着头,墨色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他没有任何挣扎,甚至没有一丝生命气息的波动,仿佛只是一尊被永恒封印于此的冰冷石像。唯有那身残破的玄色衣袍,无声昭示着他曾经搅动风云的身份。

冷月的视线,却穿透了这强大的禁锢,牢牢锁定在齐不语披散的长发深处,那根盘绕在他发髻之上、几乎与墨发融为一体的……情丝。

那情丝极细,近乎透明,若非冷月以秘法凝视,肉眼根本无法察觉。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缕被强行凝固、束缚在此的情感烙印,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悲伤波动。这波动,与缠绕齐不语的冰冷锁链形成刺眼的对比,如同冰封火山深处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是时候了。”冷月冰冷的唇瓣微动,声音低得如同冰层下暗流的呜咽。她缓缓抬起右手,素白的指尖在身前虚空轻轻一点。

“嗡——”

一点纯粹到极致的幽蓝火苗,凭空浮现。它没有一丝温度,反而散发着比周遭万年玄冰更甚百倍的恐怖阴寒——九幽冥焰!火苗出现的刹那,以冷月为中心,方圆百丈内呼啸的罡风骤然停滞,连那些飞舞折射月华的冰晶,都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仿佛时光在这一小片领域被强行冻结。

冷月指尖牵引着那点幽蓝火苗,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最脆弱的蝶翼。火苗无声地跳跃着,顺着她指尖划过的无形轨迹,缓缓飘向那片被禁制封锁的幽谷方向。它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封锁幽谷的强大禁制光幕,如同穿过一层不存在的水面,涟漪微漾,便已出现在幽谷之内,悬浮在齐不语低垂的头颅上方。

幽蓝的冥焰,将齐不语笼罩在一片冰冷的蓝光之中。他依旧垂首,如同石塑。唯有那根缠绕在他发髻上的透明情丝,在冥焰幽光的映照下,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出来!它微微震颤着,似乎感应到了致命的威胁,散发出更强烈的悲伤与不甘的波动。

冷月眼神冰冷如万载寒潭,指尖印诀倏然一变!

“焚!”

无声的敕令在她识海炸响。

悬于齐不语头顶的九幽冥焰猛地暴涨!幽蓝的火舌不再是温和的跳跃,而是化作一条狰狞咆哮的冰龙,带着冻结灵魂的绝对寒意,朝着那根挣扎的透明情丝,狠狠噬咬而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目的强光。只有一种“存在”被强行剥离、被永恒冰封、被彻底焚毁的奇异声响——如同亿万根最细微的琴弦在绝对零度下同时崩断!又像是某种维系着灵魂最后温情的纽带,被无形的寒冰之刃斩断!

“嗤……”

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缠绕在齐不语发髻上的那根透明情丝,在幽蓝冥焰的吞噬下,如同阳光下的朝露,瞬间化为缕缕细微到极致的青烟。那青烟并非消散,而是被暴涨的冥焰贪婪地吸收、吞噬!冥焰的幽蓝光芒,在吞噬了情丝所化的青烟后,核心处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刺目的炽白!那炽白的光芒纯粹而暴烈,蕴含着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时间本源之力,与外围的幽蓝形成诡异的平衡。

幽谷内,原本如同石像般沉寂的齐不语,在那根情丝彻底焚毁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那颤抖微弱得如同冰层下鱼儿的吐息,转瞬即逝。他依旧低垂着头,被暗金锁链禁锢着,仿佛那刹那的颤抖只是错觉。然而,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彻底的死寂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情丝焚毁前残留的那一丝悲伤波动。此刻的他,才真正变成了一具完美的、没有任何情感裂隙的封印之物。

冷月悬浮在冰峰之巅,隔着遥远的空间与重重禁制,清晰地“看”到了情丝焚尽的最后一缕青烟,也“感知”到了齐不语身上最后一点情感余烬的彻底熄灭。她冰冷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目的达成的绝对漠然。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吞噬了情丝本源后、核心那点炽白光芒大盛的九幽冥焰之上。

那点炽白,便是被焚毁的情丝所转化的、最为纯粹的时间道痕!它指向一个特定的、被齐不语以无上伟力尘封于时光长河深处的时间节点——他踏出那最终一步、成就无上道果前的……最后三日!

“光阴为盗,三日为限……溯!”冷月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在死寂的昆仑之巅响起。

她双手印诀再变!十指翻飞如莲华绽放,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无形的时空法则丝线。身前那团吞噬了情丝、核心炽白的九幽冥焰骤然收缩!从狰狞咆哮的冰龙形态,坍缩为一颗仅有鸽卵大小、通体浑圆、内蕴无穷幽蓝与一点炽白核心的光球——光阴盗梭!

光球成型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源自宇宙本源的巨大吸力,猛地从冷月身上爆发!

她素白的身影,连同脚下那块尖锐的玄冰,瞬间变得模糊、透明!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被那无形的吸力疯狂地拉扯、扭曲,朝着光阴盗梭核心那一点炽白塌陷!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峰之巅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镜面般片片剥落、飞旋,被吸入那炽白的核心之中!

就在冷月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光阴盗梭核心的刹那——

“咻!”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以超越感知极限的速度,无视了空间的距离,骤然出现在这片即将崩溃的时空漩涡边缘!

苏半夏!

她像是从昆仑墟最深沉的阴影中一步踏出,玄衣在狂暴的时空乱流中猎猎狂舞,墨发飞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死死盯着那颗即将吞噬冷月的光阴盗梭,以及盗梭核心那一点指向齐不语成道前三日的炽白!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思考的余地。在冷月的身影即将完全没入炽白光芒的最后一瞬,苏半夏的身影化作一道决绝的玄色流光,带着撕裂一切的意志,猛地撞入了那狂暴的时空漩涡,义无反顾地追着冷月的身影,一头扎进了光阴盗梭核心的炽白之中!

“轰——!!!”

失去了目标的吸力骤然消失。昆仑冰峰之巅,那颗鸽卵大小的光阴盗梭悬停在半空,幽蓝与炽白的光芒缓缓流转,散发着玄奥莫测的气息。下一秒,光球无声无息地隐没于虚空,仿佛从未出现。原地,只余下呼啸的罡风,卷起冰尘,覆盖了方才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万仞冰峰,重归死寂。

……

没有刺目的光芒,没有撕裂的痛楚,只有一种极致的“剥离”感。

仿佛灵魂被从温暖的躯壳中硬生生抽出,暴露在冰冷、粘稠、毫无依托的虚无里。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此刻彻底混淆、坍塌。苏半夏感觉自己像是一粒被投入惊涛骇浪中的尘埃,被无法形容的巨力裹挟着,翻滚、拉扯、抛掷。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高速掠过的流星,在感知的边缘疯狂闪烁、湮灭。她看到了星辰的诞生与寂灭,看到了大陆的沉浮,看到了沧海桑田的急速变迁……亿万年的时光碎片在身外呼啸而过,形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怪陆离之河。

她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凝聚着所有的意志,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锁定着前方——那里,一点素白的身影在混乱的时光乱流中若隐若现,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稳定的灯塔。冷月!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那狂暴的撕扯感骤然消失。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刺骨的冰冷和柔软的触感,同时从身下传来。

苏半夏重重摔落。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灼痛的肺腑,带着一股久违的、属于人间的尘土与草木气息。

雪。

入眼是漫天飞舞的、鹅毛般的雪片,在昏暗的天光下无声地飘落,覆盖了眼前的一切。身下是厚厚堆积的、冰冷的积雪。她撑着雪地坐起身,玄衣上沾满了雪沫。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处一片被积雪覆盖的荒芜院落之中。院墙低矮破败,几处坍塌的豁口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大半。几株枯死的老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如同僵死的鬼爪,刺向铅灰色的低垂天幕。寒风卷着雪沫,从破败的院墙缺口处呜咽着灌入,刀子般刮过裸露的肌肤。

这里……是哪里?苏半夏脑中一片混沌,时光穿越带来的晕眩感尚未完全退去。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玄色的衣袖,真实的触感……不是幻境。

“咳咳……”一声压抑的轻咳从不远处传来。

苏半夏循声猛地扭头。

就在离她不到三丈远的一处相对背风的断墙角落,冷月正缓缓从积雪中站起。她依旧一身素白,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如同覆上了一层薄冰。她拂去衣襟上的雪沫,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场穿越时空的惊涛骇浪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颠簸。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院落深处,那几间低矮破败、几乎被积雪压垮的茅草屋,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

苏半夏顺着冷月的目光看去。那几间茅屋,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在寒风中呼啦啦作响,透出屋内极其昏暗、摇曳不定的微弱火光。一股浓烈的劣质墨汁混合着陈年霉味和潮湿柴火的烟火气,随着寒风断断续续地飘来。

这里……就是齐不语成道前最后三日所在的地方?一个如此破败、如此平凡的……书院?

就在苏半夏心神震动之际,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冷月身旁不远处的雪地上,另一个身影也正有些狼狈地撑起身。

玄衣,墨发……是齐不语!但,不是那个被锁链禁锢于昆仑幽谷、气息死寂如万载玄冰的齐不语!

这个齐不语,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少了那份亘古的漠然,多了几分属于尘世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凝重与……一丝潜藏的疲惫。他的玄色衣袍虽然同样简朴,却并非后来那种仿佛浸透了万古煞气的残破战袍。他的眼神,在初临陌生环境的瞬间,锐利如鹰隼,扫过破败的院落、呼啸的风雪,最终落在冷月和苏半夏身上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微光——有震惊,有探究,有深沉的戒备,甚至还有一丝……被强行拖拽至此的、压抑的愠怒?

他怎么会在这里?!苏半夏心头剧震。冷月盗取的是他成道前的时光,他本人怎么会也被卷入这光阴盗梭?难道……是因为那根被焚烧的情丝?他与那段时光有着最本源的因果牵连?

齐不语的目光在冷月身上停留片刻,那冰冷探究的意味几乎要化为实质。最终,他的视线转向苏半夏,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拍落玄衣上的积雪,动作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刻入骨髓的警惕。他站在那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敛去了昆仑幽谷中的死寂,却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风雪更急了。破败的书院院落里,三个来自不同时间、目的迥异的人,在齐不语人生最关键转折点的前夕,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诡异地汇聚于此。雪片落在他们肩头,无声堆积。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

“嘎吱……”

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开门声,打破了院落里凝滞的寂静。

三人目光瞬间聚焦。

正对着院落的那间最破败茅屋的柴门,被一只枯瘦、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厚厚补丁的灰色棉袍的老者,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同样破旧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花白杂乱的胡须和冻得通红的鼻尖。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棉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仿佛抱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生怕外面的风雪惊扰了里面的小生命。

老者显然没料到院子里会站着三个陌生人,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惊愕地扫过冷月、苏半夏,最后落在玄衣墨发的齐不语身上时,更是明显一滞,似乎觉得这年轻人莫名地有些说不清的熟悉感,却又无比陌生。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襁褓抱得更紧,枯瘦的身体微微绷紧,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警惕和不安,像一只护崽的老兽。

“你们……你们是?”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风雪吹刮后的粗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冷月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老者只是一块会说话的石头。苏半夏嘴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这荒诞的境遇。唯有齐不语,他深邃的目光越过老者警惕的身影,落在他怀中那个被破旧棉絮包裹的襁褓上,眼神复杂难明。那里面……就是过去的“他”?那个尚未踏上修道之路,在这破败书院中挣扎求存的婴孩?

寒风卷着雪片,扑打着老者单薄的棉袍和他怀中脆弱的襁褓。老者见三人沉默不语,眼神愈发警惕,抱着襁褓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下意识地向后挪动,似乎想退回那间勉强能遮风挡雪的破屋。

就在这僵持的、风雪呼啸的瞬间——

“哇——!哇——!”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婴儿啼哭声,猛地从老者怀中的破旧襁褓里传了出来!

那哭声细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猫,带着初临人世的惶然和对这冰冷世界的本能抗拒,断断续续,却顽强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清晰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苏半夏的心,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微弱哭声狠狠攥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紧紧锁住那个襁褓。冷月冰冷的眉梢,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而齐不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听到这哭声的刹那,瞳孔深处猛地收缩!仿佛尘封万年的冰湖,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极其陌生、却又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悸动,在他古井无波的心底轰然炸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抱着婴孩的老者也被这哭声惊得手忙脚乱,顾不得再警惕这三个突然出现的怪人,连忙低下头,枯瘦的手指笨拙地掀开裹得严实的破旧棉絮一角,露出里面一张皱巴巴、冻得有些发紫的小脸。婴孩的眼睛紧紧闭着,稀疏的胎发贴在额头上,小嘴大张着,发出无助的啼哭,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哦哦,不哭不哭,乖孙儿……”老者慌乱地摇晃着臂弯,用更加沙哑的声音笨拙地哄着,布满冻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试图抹去婴孩脸颊上冰冷的雪沫,动作间充满了无措和深切的怜惜,“是爷爷不好,冻着你了……这就进去,这就进去……”他一边哄着,一边抱着孩子,脚步踉跄地就想转身退回那间透出微弱火光的破屋。

就在老者转身、襁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的刹那——

苏半夏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破旧棉絮包裹的缝隙深处!

在婴孩那裹着单薄旧布的小小身体旁边,在那勉强御寒的破棉絮下面,似乎……压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枯槁的灰黄色。形状……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被彻底掏空了生命的……蝉蜕!

婴儿的啼哭还在继续,微弱而揪心。老者佝偻着背,抱着襁褓,正艰难地试图推开那扇漏风的破门。风雪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破败的院落。

冷月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飘至茅屋那扇糊着破烂窗纸的窗前。她没有推门,也没有试图窥探屋内的景象,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袂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仿佛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又仿佛她本就是这雪夜的一部分。她的目光穿透了薄薄的窗纸(或者说,窗纸的存在对她毫无意义),落向屋内那唯一的光源——一盏豆大的、摇曳欲熄的油灯。

苏半夏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拴住,依旧死死追随着老者怀中那个襁褓,更确切地说,是追随着那破旧棉絮缝隙下惊鸿一瞥的灰黄色蝉蜕!那东西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婴孩的襁褓之中?它与齐不语……有何关联?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

而齐不语,他就站在离茅屋几步远的雪地里,玄衣落满了雪片,如同矗立的黑色石碑。他的视线,同样穿透了破败的柴门,落向屋内那点微弱跳动的灯火。只是,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有审视,有追忆,有冰冷,更深处,似乎还翻涌着一丝被强行拖拽回此地的、压抑的抗拒。他看到了什么?是油灯下那个伏案苦读的、属于过去的自己?

抱着婴孩的老者终于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柴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劣质墨味、柴火烟气和微弱奶腥气的复杂气息涌了出来。他抱着啼哭的婴孩,侧身挤了进去,反手就要将门关上。

“等等。”一个清冷得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冷月不知何时已从窗前移步到了门口,素白的身影堵在了即将关闭的门缝前。她并未看那警惕的老者,目光越过他佝偻的肩膀,径直投向屋内摇曳灯火下,那个伏在破旧木桌前的年轻背影。

那是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青色布袍的书生。他背对着门口,身形清瘦而单薄,在昏黄的油灯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正伏案疾书,握笔的手指冻得通红僵硬,时不时凑到嘴边呵一口微薄的热气,又立刻投入书写。油灯的火苗被门缝灌入的寒风吹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将他伏案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听到门口的动静,尤其是冷月那突兀的声音,那伏案疾书的年轻书生背影猛地一僵!他握着毛笔的手停在半空,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一团刺目的黑。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僵硬,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年轻、清俊,却写满了憔悴和风霜的脸。眉宇间依稀可见日后齐不语的轮廓,但此刻,那双眼睛深处,没有深不可测的寒渊,没有万载玄冰的漠然,只有属于凡俗书生的、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疲惫,以及被突如其来的打扰所惊起的愕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堵在门口、气质冰冷得不似凡人的冷月身上,瞳孔微缩。接着扫过门口抱着婴儿、一脸惊惶的老者。最后,他的视线越过老者和冷月,落在了门外风雪中,那两个同样突兀出现的玄衣身影上——苏半夏,以及……那个与他有着惊人相似轮廓、却散发着截然不同冰冷气息的玄衣墨发男子(齐不语)!

当他看清齐不语面容的刹那,年轻书生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震!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滚了几滚,墨迹在破旧的桌面拖出一道长长的污痕。他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限,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那表情,如同白日见鬼,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恐惧和无法理解的荒谬!

“你……你们……”年轻书生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语调。他指着门外的齐不语,又猛地指向门口的冷月,最后手指颤抖地落回自己身上,眼神涣散,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贫瘠认知所能理解的范畴!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动。婴儿在老者怀中发出断续的、微弱的呜咽。风雪在门外呼啸。

冷月无视了年轻书生的惊恐,也仿佛没看到堵在门口的老者。她素白的身影如同没有实质的幻影,径直穿过了老者佝偻的身体和门框的阻隔,踏入了这间弥漫着贫寒与墨香气息的破败茅屋。

她落脚无声,径直走向屋内唯一的光源——那盏搁在破木桌上的油灯。昏黄跳动的灯火,将她素白的身影在布满蛛网和霉斑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如同降临的幽灵。

“你……”年轻书生看着这个无视一切、径直闯入的冰冷女子,惊骇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落一片簌簌的灰尘。他想喝问,想阻止,喉咙却像被冻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冷月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油灯那豆大的、摇曳的火苗上。灯油将尽,火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她伸出右手,那完美得毫无瑕疵的食指,对着那微弱的火苗,轻轻一弹。

没有声音。

但就在她指尖弹落的刹那,那原本摇曳欲熄的豆大灯火,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生命!火苗猛地蹿高、稳定,散发出明亮而温暖的光芒,瞬间驱散了茅屋角落的浓重黑暗,将整个狭小的空间都照亮了!连带着那破旧的桌椅、堆满杂物的土炕、墙上糊着的发黄字纸,都在这温暖稳定的光亮下,清晰得纤毫毕现。

这神异的一幕,让本就惊骇欲绝的年轻书生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忘了。抱着婴儿的老者更是吓得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死死抱着怀中的襁褓,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苏半夏和齐不语,也在冷月踏入屋内的瞬间,无声地跟了进来。

苏半夏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老者怀中那个破旧的襁褓。此刻屋内光线明亮,她看得更加清楚。婴孩似乎被那骤然明亮的灯光惊扰,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啼哭。老者慌忙笨拙地摇晃着,布满冻疮的手轻轻拍抚着棉絮包裹。就在这晃动间,苏半夏清晰地看到,在那婴孩小小的身体旁边,破棉絮下面,果然安静地躺着一枚东西!

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枯槁的、半透明的灰黄色。形状蜷缩,背部有着清晰的、对称的翅芽纹路,腹部是空的,像一件被完美剥离、又彻底干涸凝固的空壳——一只死去的蝉蜕!

它静静地躺在破旧的棉絮里,紧贴着婴孩细嫩的肌肤,如同一个诡异而沉默的守护者,又像是一个来自遥远未知之地的烙印。

苏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齐不语。

齐不语就站在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方,玄衣几乎融入屋内的阴影。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襁褓中灰黄色的蝉蜕上。那一瞬间,苏半夏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冰封万载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死寂的冰层下,有汹涌的暗流骤然翻腾!那波动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连他自身都难以控制的震惊与……一种深埋于灵魂本源、却被强行遗忘的悸动!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再次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冷月似乎对屋内的一切反应都漠不关心。她弹指稳定了灯火后,便缓缓转过身。那双比昆仑寒冰更冷的眼眸,没有看惊惶的老者,没有看襁褓中的婴儿,甚至没有看那枚诡异的蝉蜕,而是穿透了摇曳的温暖灯火,直直地落在靠在土墙上、面无人色的年轻书生身上。

“齐不语。”她的声音清冽如冰泉,在这寂静得只剩下婴儿微弱呜咽和柴火噼啪声的茅屋内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成道前三日,你当知此时此地,便是你命魂道果最后一丝尘缘羁绊所在。”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词,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又蕴含着洞悉一切法则的绝对力量。

年轻书生——那个尚未踏上修道之路、名为齐不语的贫寒书生——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和那完全无法理解的“命魂道果”、“尘缘羁绊”时,身体猛地一颤,惨白的脸上血色尽褪,眼神惊恐而迷茫,如同溺水之人看着一根无法触及的浮木。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冷月却不再看他。她的目光转向抱着襁褓、瑟瑟发抖的老者,声音依旧冰冷无波:“此婴,身负一丝你未斩之因。”她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将老者和怀中婴儿的命运,与墙角那个惊恐的年轻书生紧紧捆绑在一起。

老者听不懂那些玄奥的词句,但“身负”、“未斩之因”这几个字眼,配合着眼前这三个诡异出现、气息非人的男女,尤其是那个与自家孙儿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玄衣男子,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山野间流传的、最可怕的精怪传说!他浑浊的老眼爆发出绝望的光芒,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抱着怀中的襁褓,如同护住鸡雏的母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声:“不……别碰我孙儿!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茅屋内,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温暖的灯火驱散了寒冷,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源自未知与诡异的巨大寒意。婴孩似乎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在老者怀中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更加清晰的呜咽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阴影的齐不语,动了。

他没有看那惊恐的老者,没有看襁褓中的婴儿,甚至没有看那个属于过去的、惊恐万状的自己。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这间破败茅屋的屋顶,投向外面呼啸的风雪,投向那铅灰色天幕下更深沉、更遥远、也更令人心悸的某个方向。他的眉宇间,那丝被强行拖拽回此地的愠怒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半夏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凝重。

那是一种感知到巨大危机降临前的、全神贯注的凝重!仿佛有某种超越此间时空、足以碾碎一切的存在,正循着时光被拨动的涟漪,将冰冷的目光投向这个小小的、本不该被打扰的雪夜!

他的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那收敛的凛冽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无声地、缓慢地复苏、凝聚。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仿佛有看不见的罡风在他身周盘旋。

苏半夏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能让此刻的齐不语都流露出如此凝重神色的……会是什么?是天道对盗取光阴的反噬?还是……他成道之时注定要斩断、却在此刻被他们强行介入的……大恐怖?

冷月也似乎察觉到了齐不语气息的变化和目光所指。她那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动了一丝,如同平静的冰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尘。她缓缓地、同样抬起了头,冰冷的视线穿透茅屋的破顶,投向那风雪肆虐的、铅灰色的苍穹深处。

屋内的灯火,依旧温暖而稳定地燃烧着,将破败的桌椅、土炕,以及墙上糊着的、字迹稚嫩却筋骨初显的发黄字纸照得清晰。油灯旁,那年轻书生僵硬的背影投在土墙上,巨大的阴影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摇晃。老者死死抱着襁褓,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恐惧,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包裹婴儿的破旧棉絮。襁褓中,那枚灰黄色的蝉蜕,在暖黄的灯光下,半透明的外壳折射出奇异而微弱的光泽。

时间,在这间破败茅屋的温暖灯火与屋外呼啸风雪的撕扯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苏半夏的目光,从齐不语凝重仰望的侧脸,移到冷月那冰封般却隐含一丝微澜的容颜,再落到墙角那个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的年轻书生身上,最后,定格在老者怀中那微微蠕动的破旧襁褓上。那里面,是齐不语一切的起点,那枚诡异的蝉蜕,又隐喻着什么?这三日时光,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屋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如同无数凶兽在冰原上咆哮奔腾,撞击着这间在寒夜中摇摇欲坠的茅屋。那声音里,仿佛夹杂着某种……越来越近的、令人心悸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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