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透了师部办公室的窗棂。郭师长缓缓放下那部沉重的黑色电话,听筒与底座相触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手指仍在微微颤抖,不得不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窗外残阳的光线斜射进来,将他半张脸照得通红,另外半张却隐在阴影中。他的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念着几个字——“娘、秀英、小宝”。
突然,他猛地抬手重重捶在办公桌上,震得桌上的钢笔跳了起来,墨水瓶摇晃不止。“该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师座?”门外传来卫兵关切的声音。
“滚!都给我滚远点!”他暴喝一声,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待脚步声远去,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颓然跌坐在那把陪伴他多年的皮质转椅上。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三百条人命啊......”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三百个信任我的乡亲......”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朴实的面孔——张家老汉总是笑眯眯地递上自家种的旱烟,李家媳妇刚生了娃娃,赵家的后生说过等仗打完了要请他喝喜酒......而现在,这些人正被他以“转移安置”的借口,一步步骗往日军司令部的屠场。
“我对得起这身军装吗?”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佩戴的勋章,那枚青天白日勋章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猛地伸手想要把它扯下来,却在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时停住了动作。
内村大将阴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郭师长,令堂的高寿,尊夫人的贤淑,还有令公子天真可爱的模样,都让我十分欣赏。希望他们能继续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在日军刺刀下强作镇定,妻子秀英紧紧搂着才五岁的小宝,孩子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娘,儿子不孝啊......”他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感受到一片湿凉。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走到墙边时,他猝然停步,对着悬挂的作战地图狠狠一拳砸去。地图上的“日军司令部”几个字正好被他砸穿。
“薛将军待我如手足,李将军把后背交给我防守,我却......”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窗外忽然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他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那笑声多像小宝啊——他的小宝,最喜欢骑在他脖子上,用软软的声音喊“爹爹最高”。
他跌跌撞撞回到桌前,颤抖着手打开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母亲端坐中央,秀英站在一旁抿嘴浅笑,而他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宝,那时候的日子多么安宁......
“秀英,我对不住你......”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妻子的脸庞,“你说过,最看不起背信弃义的小人,可我......”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站直身子,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痕。可就在他伸手要去传达命令时,动作又停滞在半空中。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本《孙子兵法》上,这是薛将军在他晋升师长时亲手所赠,扉页上苍劲有力地写着“军人脊梁,民族魂魄”。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把头皮都扯下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像是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最终,他颓然松手,踉跄着扶住桌沿才没有倒下。
“众位乡亲......”他面向窗外百姓聚集的方向,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子,“别怪我不仁不义......我、我也是无奈啊......”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说完后,他整个人佝偻了下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缓缓拿起电话,每一个数字都拨得无比沉重。当接线员的声音传来时,他闭上双眼,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军装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郭师长再也支撑不住了,整个人瘫软在地。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
郭师长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沿着他刚毅的脸颊不断滑落。当他的思绪从家人转移到那五十个兄弟身上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柱子...大牛...还有书生...”他低声念着这些熟悉的名字,声音支离破碎。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左臂上一道深深的伤疤——那是三年前在一次突围战中,柱子冒着枪林弹雨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时,两人一起留下的印记。
他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了那些熟悉的声音:
“师座,俺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以后就跟着你干了!”大牛憨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师长,等打跑了小鬼子,咱们一起回俺老家,俺娘做的烙饼可香了!”书生推着眼镜,文绉绉地说。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双手死死抓住胸前的军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在做什么...我这是在用什么换他们的命...”他痛苦地摇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兄弟们在日军矿井下劳作的情景:他们衣衫褴褛,脚戴镣铐,在刺刀的威逼下搬运着沉重的矿石。柱子的背上满是鞭痕,书生的眼镜碎了一片,大牛走路一瘸一拐...
“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啊...”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们一起在台儿庄喝过血酒,在长沙战场发过誓...”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疯狂:“内村说...只要再送一批百姓进去,就能让兄弟们多活几天...至少...至少能等到援军...”
说到这里,他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畜生!你他娘的就是个畜生!”他对着空气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可随即,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带着绝望的哭腔:“可是柱子...大哥对不住你...大哥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活活折磨死啊...”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柱子最后一次离开时的画面:那个憨厚的汉子笑着对他说:“师座,放心,咱们肯定能完成任务。等回来了,你得请我喝好酒!”
而现在,他却要用无辜百姓的性命,去换这个忠诚部下多活几天。
“再多几天...也许援军就到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可眼神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只要再撑一阵子...说不定...”
他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得不将它们紧紧交握在一起,可即便如此,那份颤抖依然传遍了全身。他想起上一次见到那些兄弟时,他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却还在用眼神告诉他:“师座,我们撑得住。”
“我在干什么啊...”他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墙角,“用老百姓的命换自己兄弟的命...我还是人吗...”
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全家福上,当他想起兄弟们期待的眼神,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攫住了他。他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拿起那部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电话。
“再多几天...就几天...”他一边拨号一边自言自语,泪水滴在电话拨盘上,“兄弟们...再坚持一下...大哥...大哥这就来救你们...”
窗外,夜色深沉,没有一丝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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