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尽是被折辱后的愤怒,看见她的泪水不争气落下,顾承曜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抹去她的脆弱,可是还未触碰到她,手便已被打下。
再看过去时,原地只余下他的披风,哭泣的阿离早已跑远。
顾承曜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以来心如寒冰的他第一次开始回顾自己与姜离之间发生的一切。
半晌过后,他拾起掉落在地的披风,笑着闻了闻上面残存的味道,回忆起方才强制她的片刻温存,又看了看姜离跑去的方向,吹着欢快的口哨大步追了上去。
腊月里寒风呼啸,吹得人脸蛋生疼,可风中奔跑的人却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冷风的刺痛。
她在宫中疯狂跑着,她不想回席,可是也不知该往哪去。
终于,筋疲力竭之际,姜离坐在宫中一处水榭亭中,风声呼啸半晌后,情绪终于稳了下来,她整理了鬓发衣饰,准备回席。
她最后抻了抻跑皱的衣领,起身准备回去,浓黑的夜色中仿佛传来几声窸窸窣窣之声。
姜离觉得奇怪,这里罕有人来,所以仆役宫娥也很少来此地,加上这里极其阴冷,多年来,人迹罕至。
可是夜已深了,现下这声响是从何处传来?
姜离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靠近声音的来源。
在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姜离已然到了水边,她很是小心地藏在水旁大石后,将头轻探出去。
还未看清河边黑影的身形,姜离顿感身子一滞,原本微屈着的身体一瞬间被向后的力带进了微凉的怀抱。
姜离紧咬住下唇,才堪堪未发出声来。
“顾承曜!你来作甚!”姜离低声喝道,此人真是阴魂不散,她还未问他轻薄之罪,竟然还有脸追来?
顾承曜眼眸似往昔般深邃,平常除却对她嗜血霸道的占有,姜离再不会读出其他情绪。
可现下,她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制止与些许挑衅。
只见他凌厉的眉峰微挑,带有示意的眼神瞟向河边那抹黑影,姜离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这才堪堪看清那人。
他背对着河岸负手而立,凭借背影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你认得他?”
男子微凉的气息喷在脖颈上,姜离有些痒痒的。
“不认得。”
“呵。”
姜离听得一声冷笑,顾不得询问,因为有另一人走了进来。
此人,姜离认得,顾承曜也认得。
“如何?”向着河边黑影走来的薛常景被问道。
感受到怀中之人因惊讶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顾承曜脑中便回想起奕王与奕王妃敬酒之时,姜离与薛常景的相谈甚欢。
于是他低头故意凑在她的耳边问道:“你与薛常景似乎关系不错?”
感受到耳边传来的刺激,姜离身子微微一颤,怒怪道:“关你何事?”
又听得顾承曜一声冷笑,二人便不再言语。
“奕王府中一切如常。”薛常景摇摇头,脸上是姜离未曾见过的谨慎严肃。
那黑影微微侧过身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姜离终于看清了他身上所穿百碟穿银线绣花舞衣,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那是她所熟悉的。
“怎的?你认得?”感受到姜离的身子一滞,顾承曜挑眉问道。
姜离紧张地咽着口水,这衣服是时宴舞时爱穿,所以,站在河边之人便是今夜一直在等待献舞的时宴。
可是她并不想告诉顾承曜时宴的身份。
这人如同疯狗一般,方才询问她与薛常景的关系时,话中早已藏了些杀气,姜离是可以感觉到的。
若是他知晓时宴与她的关系,不把时宴杀了泄愤才怪。
所以姜离摇摇头,并不言语。
“若他们并非引虎出山,声东击西,那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时宴虽说戴着银面,但月光下的眉眼在此刻却更显华光。
薛常景摇摇头:“或许是我们想多了。”
时宴略思索一瞬,面色却并未轻松下来,隔着一段距离,姜离都可以感受到时宴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同样看到时宴面色的薛常景也沉下脸来焦急问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发现了…”
时宴立即伸手制止,薛常景顿时打住了话匣子,此刻他们二人的戒备状态让石头后的二人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后来,姜离再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待到外边无动静后,再探头出来,外面竟是早已空无一人。
愣了片刻后,姜离才感觉到自己一直是被这个疯子紧紧抱在怀中,脑中不自觉又想起方才在梅园被这混账轻薄之事。
一时情急,猛地站了起来,只听见“邦”得一声,姜离的脑瓜顶便感受到了剧烈的钝痛。
她捂着头直喊痛,定是那个混账又在欺负她!
刚想问罪之时,姜离回头看去,只看见顾承曜的样子也不好看,他此时正捂着自己的下巴弯曲着身子站在一边,看起来极其痛苦。
原来,方才姜离急切地想要站起身来时,她忘记了自己是服服帖帖地完全靠在了身后之人的怀中。
她大力站起来时,毛绒绒的头顶就这样直接磕在了顾承曜下巴的美人沟上,砸得他生疼。
一直以来以冷血嗜杀为名的顾小将军,姜离自小的噩梦,此时正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在原地捂着下巴喊痛,与姜离记忆中的顾承曜有着极大的偏差。
“姜离!”
被喊到大名的姜离顿时清醒过来,此时场面太过于诡异,她全然顾不上自己还在闷痛的头顶了,此时顾承曜正痛得死去活来,哪还能顾得上她?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这样想着,姜离也这样做了。
可怜顾承曜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下巴美人沟硬生生地被姜离砸出了一大片红肿。
在时宴舞前,姜离终于赶到了席间。
丰盛鲜香的席面早已撤下,换上了清新爽口的果子与点心,姜离安静地在自家爹爹身后坐下,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时,时宴早已站在大殿之中,他果真身穿那件银色舞衣,墨发松松束起,肩头柔美却不失力量感。
他就那样跪在那里答话。
姜离细细听来,陛下只不过问了些他家乡何处,擅长何种舞艺云云,并无什么惊险之处。
可是若无惊险,为何方才他与薛常景在河边秘密商量了许久?
姜离环顾四周,此刻薛常景正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到姜离投过来的目光,他还笑着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
薛常景还在,只是今夜的主角为何不在?
姜离心里暗暗纳闷,时宴献舞之时,他的东家为何不见人影,独留下佳人落寞孤单。
时宴的舞艺根本不容置喙,可是今次他却是保留了许多,今夜场合有些不对劲,所以时宴这样做是在掩人耳目。
自己不露出那般显眼的舞艺,也就不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姜离心里默默想着。
舞毕。
四处哗然。
可是依旧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依老夫看,这时舞师的舞也并不如外界传闻那般传奇啊。”
李鹤李尚书,也是当今奕王妃李砚书的父亲。
他一生清明,书香世家,在朝堂中本就声望极高,如今他更算是当今奕王殿下的岳父。
他一说话,便定会有追随者应声而来。
“李尚书所言甚是,外间传闻什么时宴一舞可堪比南初公主,此话更是无从查起!”
“是啊是啊,老夫觉得,他之舞到底还不如安昭郡主更加肖其母啊!”
……
姜离垂眸冷眼瞧着这大殿之中,喝了些猫尿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愚昧大臣。
今日时宴一舞,便是顾家向陛下百般推荐,说什么京都之最青莲舞坊中时宴舞师一舞可比拟南初公主当年。
将坊间传闻说得神乎其神。
陛下这才召了时宴前来。
其实,时宴今日定然是不可舞好的。
毕竟,民间舞师而已,如何能与南初公主相较?
可是,现在这些昏昧大臣却以时宴舞不好作为利剑攻击他,并牵扯上了南初公主,她的娘亲,一面是血亲,一面是挚友,这让她如何能忍?
“陛下。”
姜离缓缓自席间走出,她脸上全无被提及亡母的怒,反而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阿离自小失去母亲,并不知母亲之舞如何,阿离自幼便以承得了母妃些许习舞天赋为傲,今夜时宴之舞,在臣女看来,并不需与母亲,与阿离相比。”
姜离顿了顿,她环顾四周,有并不拿她的话当回事的,有担忧望着她的家人朋友,也有身前一直垂首站着的时宴。
“舞乐之美,在于独特,母亲擅仙乐霓裳,可并不适合与此情此景,时宴舞师之舞高山流水,自是将奕王与奕王妃之知己相遇之情尽数展现。”
“依臣女看,时宴舞师之舞当得今夜头筹。”
清脆的女声并不大,可却足以响彻整个殿中,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姜离所说。
在姜离侃侃而谈之时,她并未注意到,站在她前方的时宴身体正轻微抖动着。
“安昭郡主所言,孤已领会,既如此,赏。”既然姜离出来给了个台阶,一国之陛下自然不好让现在的场面变得更难看。
身旁的侍监大声喊道:“赏——金线舞衣一件,琉球进贡珍珠头面一副,珠宝十箱,黄金千两!”
姜离眼神亮了亮,与时宴一同撤下。
刚入座还未有片刻得歇,便听见身边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嘈杂得很。
可是姜离却有一种被人明里暗里背后说小话的感觉。
“众位卿家有何可热闹的?也说出来与孤一同热闹热闹。”
陛下威压十足,就算是今日这般喜宴之上,这等笑语听了也会让人身子抖三抖。
此时,众人皆闭口不言,眼看陛下面色逐渐由晴转阴,此时李尚书又站了出来。
他颇有些为难地对着陛下说道:“陛下,方才臣在下面听着,仿佛有人说曾见过…见过…”
“有话直说!”
李尚书的身体略抖了抖,他沧桑至极的声音开始颤抖着继续说。
“曾有人见过安昭郡主多次不分昼夜前往青莲舞坊时宴住处。”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难怪安昭郡主今日这般出头来帮这个小舞师,原是有这一层关系!
姜离的脸色难看到极致,时宴就快要退下去了,此时他就站在大殿最后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姜家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若说场中谁人脸色最好看,那便是一直隔岸观火挑事的顾家人了。
此时顾承曜一双眼眸更加幽深。
小阿离,这么久未见,你究竟有几个蓝颜知己?
想到这,顾承曜眼中早已没有方才与姜离温存的温柔样子,尽数换为凛冽的杀意。
先不说堂堂郡主与此舞坊内舞师有什么瓜葛足以令众人瞠目,此事说是郡主顽皮喜爱赏舞,倒也说得过去。
但李鹤所用之词也太过恶毒了。
不分昼夜,前往时宴住处。
姜离心中暗叫不好,此番岂非将她此前所做的努力一网打尽了?
此时究竟该如何才能体面收场?
奕王呢?
姜离环顾四周,奕王还未曾出现。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陛下脸色也不好看,他也未曾想过姜离这等隐私之事会被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
一时间,陷入僵局。
可是堂下仍旧不乏看热闹的人,今次更是诸多命妇皆聚于此,女人一多,但凡有些八卦的苗头便会引起一阵剧烈的讨论。
“若说咱们这安昭郡主,虽行径不正了些,可到底模样是一等一的出挑,怎会与这舞师纠缠在一处?”
“哎你可是有所不知,我可听闻这时宴舞艺超凡,虽然一直面覆银具,但也是气质出尘,我看啊,比大堂中这些许世家子弟都好些!”
“谁说不是呢!时宴不露全脸便已将青莲舞坊经营到京都舞坊前十。”
“那安昭郡主看上他也并非出人意料,毕竟郡主之前便爱好这些个能舞善舞的……”
紧接着便是阵阵故意压低了的嗤笑,虽是压低了,可在座的人尽数听了去。
听见众人开始揭短,姜离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以往她前往康乐坊的事儿本就没避着人,虽说近两年她的风评有所回转,但是有前科的人一旦再次有了犯错的苗头,便会比平常人更加被抓着不放。
她有些局促地看向自家爹爹,只见姜舜额上青筋已然爆起,只是还未发作,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有些坐立难安的陛下。
眼看态势已然烧到了姜离身上,姜舜的眼神实在吓人,仿佛要将他这个陛下都吃进肚中去,他终于坐不住了,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继而出口问道:
“时宴,你有何话说?”
陛下此问,姜离能听得出来,他是要为了保全她的颜面而将一切过错尽数推到时宴身上。
姜离就要站起身来反驳。
“陛下——”
时宴一声惊呼,打断了姜离的动作,她万分焦急地看向他所站的位置,眼中尽是制止与惊愕。
时宴,你可知,如若你一人担下此事将会是何后果?
可是时宴并不给姜离任何眼神,他自顾自地走到陛下面前,面色如常的跪下,恭敬地磕头后回道:
“陛下,此事小人可解释清楚,这与安昭郡主私德无关,还望诸位莫要随意毁坏女儿家名声。”
时宴自来便是出尘世外之人,方才脱口而出之语自是比起平常多了些怒意,此事牵扯上他可以,可若他们把姜离拉下来,那是他万万不愿的。
“你一介舞师之语有何可信?况且有人亲眼所见你二人日夜私会,还有何可狡辩?”
姜离向说这话的人看去,那人就坐在陛下右下方。
她便是今日的主角。
李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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