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洪水退去,乌特纳比西丁的方舟搁浅于尼西尔山,他放出鸽子、燕子与乌鸦,唯乌鸦不再归来,方知大地重现。”
大会主席的法槌敲下,声音在死寂的会场里格外清脆。“鉴于技术性审查需求及代表休整需要,现在休会十五分钟。”穹顶之下,紧绷的空气并未因这短暂的暂停而松弛,反而像被压缩到了极限。猩红的“气候时钟”忠实地显示着:63:27:18。
几乎在槌音落下的瞬间,李墨飞和刘宇就被各自国家代表团的核心成员和顾问团团围住。激烈的争论、尖锐的质询、复杂的利益交换建议,如同无形的潮水将他们淹没。李墨飞感到左腿的隐痛在持续的站立和精神高压下变得尖锐,口袋里的注射器像一块烙铁。刘宇的脸色在会场冷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他右手下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附近,那里脑机接口的微型贴片边缘似乎有些发红。
“我们需要透口气。”李墨飞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打断了身边一位经济顾问关于补偿机制的滔滔不绝。刘宇立刻会意,两人默契地拨开人群,没有走向休息室,而是闪身进入了一条标有“维护通道\/紧急出口”的狭窄走廊。
厚重的防火门在身后闭合,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噪音。这里只有应急照明灯发出惨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金属和绝缘材料的混合气味。通道尽头,一扇巨大的、占据整面墙的智能调光玻璃窗面对着东河。此刻,这面玻璃正根据外部光照强度,自动调节着透光率——纽约午后的强光被过滤成一种柔和的、带着灰调的冷光,均匀地铺洒在通道内,既保证了基本照明,又隔绝了刺目的阳光和部分热量。窗外,自由女神像在灰蒙蒙的空气中若隐若现。
“黑客攻击的源头查到了吗?”李墨飞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感觉衬衫被冷汗黏在背上,一阵冰凉。休会前那场针对南极数据和GcL的恶意篡改,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头。
刘宇摇摇头,呼吸有些急促,他走到智能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光滑的玻璃表面。“Ip跳板超过二十个,最后消失在暗网某个加密节点。手法专业,目标明确——制造混乱,质疑计划可行性,尤其是GcL的‘绿色’属性。”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但更让我不安的是,攻击者对我们系统的内部架构异常熟悉,像是……”
话音未落,通道顶部的通风百叶突然传来一阵异响。不是机械运转声,而是某种细微的、密集的、如同沙粒摩擦的“沙沙”声。紧接着,一股强劲的、带着刺骨寒意和奇异腥咸气味的气流猛地灌入通道!
“南极风!”刘宇脱口而出,立刻屏住呼吸,同时迅速拉起西装领子掩住口鼻。李墨飞也感到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风中裹挟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在应急灯光下偶尔闪烁微光的极细微颗粒——南极风携带的远古孢子。全球大气环流监测网(GAw)刚刚发布过预警,一股异常强劲的绕极气流将南极大陆边缘的冰尘和封存在古老冰层中的微生物孢子卷向了中纬度地区。
智能调光玻璃似乎也感应到了外部光线的急剧变化(强风卷起的尘埃云短暂遮蔽了阳光),透光率瞬间调低了几度,通道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晦暗不明。那些被气流卷起的孢子,如同活物般在光束中悬浮、旋转,带着数十万年前的气息。
就在这时,李墨飞的目光被通道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设备柜吸引。柜门虚掩着,一个巴掌大小、标有“oA_backup_drive_7”(海洋酸化备份驱动器7)的黑色存储器,被随意地插在柜内一个备用接口上,指示灯异常地快速闪烁着红光,而不是正常的待机蓝光或传输绿光。这个位置,本不该出现这种核心数据备份设备!
“看这个!”李墨飞低声道,忍着腿痛快步上前。刘宇也立刻警觉地靠拢。
李墨飞小心翼翼地断开连接,将存储器取出。入手冰凉。他迅速拿出自己的便携式数据验证终端(硬件级加密狗),将存储器接入。屏幕亮起,开始运行深度校验程序。进度条缓慢爬升,两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校验失败!
数据签名异常!
核心参数(Ω文石饱和度)存在未授权修改痕迹!
屏幕上弹出的鲜红警告,如同冰冷的判决书。海洋酸化数据被篡改了!Ω文石饱和度是衡量海水腐蚀碳酸钙能力的关键指标,直接关系到珊瑚礁、贝类乃至整个海洋食物链的存续预测。这个参数一旦被恶意调低,会严重低估海洋酸化的速度和危害,进而动摇整个“紧急干预计划”中关于海洋生态系统保护的紧迫性和投入必要性!
“什么时候?谁干的?”李墨飞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这显然不是刚才会场投影被黑那种制造混乱的手法,而是更隐蔽、更恶毒、意图直接扭曲科学基础的行为!目标直指计划的科学根基。
刘宇的脸色在惨白灯光下更加难看,他的呼吸变得更加短促,右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西装内袋掏出了一支笔——不是普通的笔,而是一支高功率激光指示笔(常用于天文观测或工程定位)。他走到智能调光玻璃窗旁边一面相对干净、刷着白色防火涂料的混凝土墙壁前。
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身体的疲惫和不适,刘宇举起激光笔,按下了开关。一道极其明亮、稳定的红色激光束射出,在白色的墙面上灼烧、移动。
他没有写字,而是画了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矩形方框,里面画着一个小小的、正在奔跑的人影。这是已故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在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后,向调查委员会展示o型圈密封失效原理时,在听证会上随手画下的着名涂鸦。它象征着对真相的执着追寻,对科学细节的极致尊重,以及向权力无畏陈述事实的勇气。
灼烧的环氧树脂散发出微焦的气味,红色的线条在昏暗的通道里异常醒目。那个奔跑的小人,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刘宇看着这个简单的图形,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墨飞,还记得费曼的话吗?‘自然无法被欺骗。’(Nature cannot be fooled.) 数据可以被篡改,投影可以被扭曲,但海洋……它只遵循物理和化学的法则。酸化的海水,不会因为一份报告而变得温和。”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激光一样穿透了空气中的孢子尘埃。
李墨飞凝视着墙上的涂鸦,紧握存储器的手指慢慢松开。愤怒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心取代。是的,他们面对的不是一场辩论,而是物理世界的铁律。他正想开口,口袋里的卫星电话突然震动起来,特殊的蜂鸣模式——是女儿!
他立刻接通,将电话举到耳边。全息投影没有开启,只有声音传来。
“爸爸?”女儿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背景里有一种规律而急促的“嘀嘀嘀”警报声,“小丑鱼……小丑鱼它不动了……水变得好奇怪……那个红色的灯一直在闪,好亮好亮……”
李墨飞的心猛地一沉。他太熟悉那警报声了——那是珊瑚保育箱的水质综合监测仪发出的最高级别警报!红光,通常意味着水温异常升高、ph值急剧下降(酸化)或共生藻大量逃离(白化)!女儿描述的“水变得好奇怪”,很可能就是模拟海水参数正在失控的边缘!
“宝贝别怕,”李墨飞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尽管握着电话的手心全是冷汗,“看着爸爸的眼睛……深呼吸……对……再深呼吸一次……妈妈在吗?”
“妈妈……妈妈在弄机器,水冒泡泡了……”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的警报声越发刺耳,“爸爸,红灯闪得好快!像心脏跳得很快很快!”
智能调光玻璃似乎感应到李墨飞剧烈波动的情绪(或许是通过声音频率或体温变化?),透光率又微微降低了一些,通道内的光线更显幽暗压抑。南极风带来的孢子,在光束中无声地沉浮,如同远古海洋对现代文明的无声凝视。墙面上,费曼涂鸦的红色线条,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有了生命。
李墨飞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极地考察都要寒冷。这寒意不仅来自女儿的恐惧和千里之外保育箱闪烁的警报红光,更来自手中这个被篡改的存储器——它代表的谎言,正与女儿面临的真实威胁形成残酷的镜像!他的家族遗传病(成骨不全)带来的脆弱感,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仿佛整个人类文明都站在了由谎言和物理法则构成的脆弱冰层上。
就在这时,刺耳而急促的“叮铃铃铃——!!!”声响彻通道!
十五分钟休会结束!
尖锐的铃声如同冰冷的皮鞭,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投票的时刻到了。
几乎是铃声响起的同时,一直背对着李墨飞的刘宇,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猛地抓住自己深灰色西装左臂内侧的衬里,用力向下一撕!
“嘶啦——”
一声布料破裂的脆响在通道里格外清晰。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在李墨飞尚未从女儿电话和铃声刺激中完全回神的错愕目光中,刘宇西装被撕开的衬里内侧暴露出来——那并非普通的丝绸或化纤衬布,而是一种呈现出淡黄色、带有细微蜂窝状结构的特殊织物。它看起来并不奢华,甚至有些朴素。
刘宇将撕开的衬里举到李墨飞眼前,手指用力揉搓了一下那片织物。奇特的事情发生了:在他手指揉搓的地方,织物表面迅速出现了磨损的痕迹,甚至开始分解成更细小的纤维碎屑,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如同玉米淀粉加热后的气味。
“聚乳酸(pLA)基生物可降解纤维,”刘宇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疲惫和释然,“完全降解只需六个月。实验室样品。”他扯下那一小块正在分解的布料,任由碎屑从指缝间飘落,混入空气中仍在沉降的南极孢子尘埃中。“总得有人,为未来‘降解’掉一些东西。”他的目光扫过李墨飞手中篡改的存储器,扫过墙上费曼的涂鸦,最后定格在对方卫星电话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警报红光的幻影。
铃声还在持续,尖锐地催促着。智能调光玻璃感应到外部光线变化(可能是风停云散),透光率缓缓提升,更多的光线涌入,照亮了飘散的纤维碎屑、悬浮的孢子、墙上的涂鸦,以及两人脸上复杂到极点的表情。
沉默的十五秒结束了。
但通道里,只留下了一片更长、更沉重的死寂。
以及头顶那猩红刺目的:63:27:03。
十五秒,足以让一个父亲听到女儿世界的警报;足以让一个科学家揭露一个卑劣的谎言;足以让一个战士撕开伪装,露出与未来同朽的决心。他们转身,推开沉重的防火门,重新踏入那个决定人类命运的喧嚣战场。身后,是沉默的费曼涂鸦,是飘散的生物纤维,是来自远古的冰冷孢子,以及一个保育箱里,持续闪烁的、代表着生命脆弱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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