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穿透毓庆宫高窗的雕花棂格，在冰冷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斜长的、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的药味被敞开的半扇支摘窗透进来的清冽晨风冲淡了些许。太子胤礽并未像前些日子那般病卧，而是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常服，靠坐在临窗的暖炕上。他瘦得惊人，宽大的袍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曾经灰败死寂的眸子，此刻却凝聚着一种奇异的清明与洞察，如同拨开了重重迷雾，直抵本质。
胤禛在御前首领太监梁九功的引领下步入内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他依礼深深一揖：“臣弟胤禛，给太子二哥请安。”
“老四来了。”胤礽的声音依旧带着久病的沙哑，却比前几日有力许多，他抬了抬手，示意胤禛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坐吧。”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
胤禛依言落座，脊背挺直如松，垂眸敛目，姿态恭谨而沉静。那份关于前世的共同记忆，早已成为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纽带。太子知晓结局，也早已表明了立场，甘愿退居幕后，助他前行。此刻的会面，胤禛心中并无猜疑，唯有对局势的凝重。
宫女奉上两盏清茶，袅袅白气在晨光中升腾。胤礽端起自己那盏，浅浅抿了一口润喉，目光落在胤禛冷硬沉静的侧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平静：
“昨儿午后，皇阿玛来了。”他顿了顿，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被晨光染亮的庭院一角，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释然，“孤跟皇阿玛交了底。这储位，孤坐不住，也不想坐了。太累。皇阿玛他允了孤。”
胤禛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分。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皇阿玛允准太子卸任，这消息的分量依旧如同巨石投入心湖。换储已成定局！朝局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胤礽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胤禛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过来人的审视与托付：“皇阿玛还说……”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孤既然放下，他便要好好看着你。这江山，这副担子，终究得有个能扛得住的人来接。”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郑重，“他允了孤卸任，便是允了这条路。老四，皇阿玛在看着你，孤也在看着你。”
“看着你”三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胤禛心头！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皇阿玛的允诺，是默许了太子选择的道路，更是将审视的聚光灯彻底聚焦在他这个新晋亲王身上！这不是期许，是审视，是考验，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未来的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胤禛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内心的重负：“皇阿玛圣心烛照，明见万里。臣弟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不负二哥期许。”他避开了看着二字，却点出了对太子那份心照不宣托付的回应。
胤礽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冷硬的外壳，看到内里紧绷的弦。许久，他才缓缓靠回炕靠上，脸上露出一丝深重的疲惫，挥了挥手：“你能明白就好。皇阿玛不易。孤也乏了。你回吧。”
“臣弟告退。”胤禛离座，再次深深一揖，动作一丝不苟。他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内殿。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无形的审视。
走出毓庆宫大门，清晨的阳光明晃晃地、甚至有些刺眼地落在他身上。胤禛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试图压下那翻腾的惊涛骇浪。皇阿玛允太子卸任！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那句看着你，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了他的脖颈上。前路，唯有慎之又慎。
“王爷？”苏培盛在一旁垂手侍立，小心地观察着胤禛的脸色。
胤禛猛地回神，目光恢复冷硬：“回府。”
就在他即将步下台阶时，毓庆宫的一个小太监快步追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
“雍亲王留步！”小太监跪倒在地，将食盒高高举起，“太子爷吩咐，这是万岁爷今早刚赏下的江南新贡的藕粉桂花糖糕。太子爷说雍亲王劳心劳力，让您带回去，给府里福晋甜甜嘴儿。”
胤禛脚步一顿，目光锐利地落在那食盒上。康熙赏给太子的糕点，太子转赠给他，指明给筱悠，这其中的意味，在康熙即将好好看着他的当口，这盒御赐之物，更像是一道无形的考题，一次昭示的提醒！
他沉默片刻，示意苏培盛接过食盒。声音听不出喜怒，唯有眼神深处一片冰冷的清明：“谢太子二哥赏赐。代本王回禀太子二哥，臣弟领情了。”
雍亲王府，正院暖阁。
晨光正好，暖融融地洒满一室。筱悠刚由刘嬷嬷伺候着用了半碗清粥，腹中的孩子似乎也享受着晨间的安宁，动作安稳。门帘掀开，胤禛裹着一身清冽的晨风大步走了进来，脸色在阳光下依旧显得有些凝重，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沉肃。
“胤禛！”筱悠立刻察觉到他气息不对，扶着腰想起身。
胤禛几步走到炕边，挥手让刘嬷嬷退下。他并未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深潭般的眸子沉沉地看着筱悠，那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凝重。
筱悠心头了然，伸出手：“太子二哥他？皇阿玛允了？”
胤禛反手，一把握住她微凉的手，力道沉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将毓庆宫内那石破天惊的消息，康熙允太子卸任，以及那句如同枷锁的会好好看着你，连同那盒指明给她的、烫手山芋般的御赐糕点，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他省略了太子转述的帝王心术细节，只点明核心：康熙允诺废储，并将目光锁定于他。
每一个字落下，筱悠的脸色便凝重一分，琉璃般的眸子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当听到康熙允太子卸任时，她心头剧震！当听到那句会好好看着你，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而当目光触及炕几上那描金绘彩的食盒时，那寒意更是化作了清晰的认知！
“皇阿玛……”筱悠的声音带着一丝沉凝，指尖微微发凉，“允了二哥，还要看着你？”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直直看向胤禛，“那盒糕点？”
“是枷锁，也是提醒。”胤禛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一种直面风暴的清醒。他目光落在筱悠高高隆起的小腹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巨大的压力与决绝的守护，“皇阿玛在看着。整个朝堂都在看着。这盒糖糕便是无声的宣告。”
巨大的寒意与压力几乎让筱悠窒息。但下一刻，一股更强大的暖流自腹中升腾而起，灵泉的气息无声流转，瞬间抚平了她所有的惊悸。她反手用力握紧胤禛的手，指尖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力量，琉璃般的眸子清亮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沉静光芒：
“看着便看着！宣告便宣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定力与无畏，“你是皇阿玛亲封的雍亲王！行得正，坐得直！为国锄奸，功在社稷！何惧他看？何惧宣告？”她目光灼灼地扫过那食盒，语气斩钉截铁，“这糖糕，我吃！大大方方地吃！让所有人都知道，王爷坦坦荡荡，福晋也心安理得！皇阿玛要看，我们便坦荡给他看！这府里的根基，稳如泰山，谁也撼不动分毫！”
她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胤禛翻腾的心绪。他看着她清亮沉静、毫无惧色、甚至带着凛然无畏光芒的眼眸，看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那里面是三个沉甸甸的、即将到来的生命。巨大的压力仿佛找到了坚实的依靠，化为一股更深的守护决心与破釜沉舟的冷硬锐气。
“好！”胤禛沉沉应了一声，声音里那丝凝重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清醒与破釜沉舟的笃定。他俯下身，宽厚温热的手掌极其珍重地覆上她护着小腹的手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稳如泰山。”他重复着她的话，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如同立誓，“我们只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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