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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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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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夜,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绒布,严严实实地裹着宫阙万间。

光绪帝载湉独自在养心殿东暖阁里,脚步细碎,如同被囚禁的困兽。

他瘦削的指节反复摩挲着腰间一块冰冷的怀表,每一次细微的“咔哒”声都在死寂中放大,像是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窗外,紫禁城的屋脊兽影幢幢,沉默地蹲伏在深蓝的天幕下,宛如巨大的、随时会扑噬下来的猛兽。

那份墨迹淋漓、字字泣血的奏报,就瘫在御案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慈禧太后已定下十月初五,在天津阅兵时废黜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是陈年木料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更是权力即将彻底崩解的腐朽味道。

“皇上!”一个压得极低、却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谭嗣同几乎是撞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门扉,夜行的寒气裹挟着他一同涌入。

他脸色在宫灯下显得异常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潭里投入了两颗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光绪手中那份催命的奏报。

“消息……属实?”光绪的声音干涩,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般的摩擦感。

“千真万确!”谭嗣同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阔的殿宇里激起微弱的回响,“荣禄在天津已布置妥当,只待太后驾临,兵甲一动,便是……便是……”

他猛地刹住,后面的话已不必再说。殿内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光绪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如同风箱在破败的胸腔里拉扯。

光绪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困兽般最后挣扎的血丝,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扭曲变形:

“‘围园劫后’……还有几分把握?”这七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口中的“围园劫后”,是维新派与帝党拟定的最后绝杀——趁慈禧驻跸颐和园时,以新军突入,控制太后,夺回权柄!

谭嗣同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肺腑间如同刀割。

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杆即将刺破沉沉夜幕的标枪:

“成败,只在袁世凯一人!其小站新军,乃唯一可动之精锐!臣今夜便去法华寺,面见袁项城!”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几乎要穿透光绪眼中的惊惶,“皇上,此乃背水一战!臣请皇上明发一道密旨,授袁世凯专断之权,节制新军,拱卫京师,诛杀荣禄乱党!有此旨意,或可撼动其心!”

他清楚,袁世凯这只北洋之虎,绝非仅凭一腔热血就能驱使。

没有皇帝名正言顺的“专杀之权”作为诱饵和枷锁,一切皆是空谈。

光绪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踉跄着扑到御案前,手臂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墨汁滴落在明黄的绢帛上,迅速洇开一团不祥的污迹。

他咬着牙,每一个笔画都写得艰难无比,仿佛不是在书写旨意,而是在刻写自己命运的墓志铭。

当最后那个颤抖的“钦此”落下,他几乎虚脱,那方小小的玉玺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按下去,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如同丧钟的预鸣。

“复生!”光绪猛地抓住谭嗣同的手臂,指尖冰凉刺骨,眼神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与哀求。

“朕……朕与维新大业,大清国运……全托付于你了!”那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脆弱得不堪一击。

谭嗣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他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在冰冷的金砖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皇上保重!臣……万死不辞!”他一把抓起那道仿佛还带着光绪体温和恐惧的密旨,紧紧揣入怀中,那绢帛贴着心脏的位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霍然起身,再不看光绪一眼,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养心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个被巨大恐惧吞噬的年轻帝王。

紫禁城深邃的宫道上,只剩下他急促而孤独的脚步声,踏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奔向那渺茫而凶险的最后一步棋,袁世凯。

---

夜色浓稠如墨,法华寺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山门在暗影中如同巨兽沉默的嘴。

谭嗣同勒住汗津津的马,马儿不安地喷着鼻息。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迎上来的小沙弥,目光如电般扫过门前肃立的几名北洋亲兵。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的佩刀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泛着幽冷的微芒。

谭嗣同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一丝刻意为之的从容笑意,对领头的军官点了点头。

“袁大人在禅房静候谭大人多时了。”军官的声音平淡无波,侧身让开道路。

禅房内灯火通明,驱散了秋夜的寒意,檀香的烟雾在光柱里袅袅盘旋。

袁世凯一身便服,正坐在一张硬木禅椅上,捧着一卷书,神情专注。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书卷,脸上立刻堆起极为热情的笑容,那笑容仿佛精心熨烫过,一丝褶皱也无。

“复生兄!夤夜来访,必有要事!快请坐!”

他起身相迎,亲自斟了一杯热茶,推到谭嗣同面前的小几上。茶水碧绿,香气氤氲,倒映着跳跃的烛火。

谭嗣同却无暇寒暄,也无心品茶。他直接坐在袁世凯对面的蒲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袁世凯眼底:

“慰亭兄,深夜打扰,实因事态万分紧急!你我相交,肝胆相照,复生今夜便斗胆直言——皇上危在旦夕!”

“哦?!”袁世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峰不易察觉地一挑,显出恰到好处的惊诧。

“皇上乃九五之尊,何出此言?复生兄切勿危言耸听。”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看似随意,眼神却已悄然变得锐利如钩。

“绝非危言!”谭嗣同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荣禄已密奏太后,拟于天津阅兵时,行废立之事!此乃千真万确!太后已允准!”

他紧盯着袁世凯的眼睛,捕捉着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皇上励精图治,维新变法,为的是富国强兵,重振大清!若一旦被废,不仅皇上性命难保,这百日维新的心血将尽付东流,我大清中兴之望亦将彻底断绝!慰亭兄,你手握小站精锐,拱卫京畿,值此社稷存亡之际,岂能坐视?”

禅房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袁世凯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惊愕之色迅速褪去,转而变得凝重无比,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缓缓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硬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似乎在飞速权衡着巨大的风险与可能的回报。

谭嗣同屏住呼吸,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袁世凯。

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言语都是徒劳,唯有等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袁世凯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犹豫和凝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

他霍然起身,在谭嗣同惊愕的目光中,对着紫禁城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砰!”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禅房里格外响亮。

“皇上!”袁世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激越的、不容置疑的忠愤,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荡。

“皇上待臣恩重如山!臣世受国恩,岂敢有丝毫二心?荣禄老贼,包藏祸心,欺君罔上,其罪当诛!臣袁项城在此立誓,粉身碎骨,亦必保皇上周全!”

他猛地转向谭嗣同,眼中竟似有泪光闪动,语气急促而充满力量:

“复生兄!事不宜迟!要保皇上,诛荣禄,唯有一计!需皇上即刻颁下密旨,授臣专断之权,令臣可带兵入京,控制颐和园,保护太后安全(实为软禁),同时以迅雷之势擒杀荣禄!迟则生变,万劫不复!”

谭嗣同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成了!他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份明黄绢帛的密旨,双手郑重地递到袁世凯面前:

“慰亭兄忠义,天地可鉴!皇上密旨在此!请慰亭兄即刻调兵,火速入京!京中诸事,康、梁及诸同志自会安排接应!”

袁世凯接过密旨,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展开绢帛,借着跳动的烛光,目光如电般迅速扫过那几行朱笔御书和鲜红的玉玺印记,神情专注无比,仿佛在验看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密旨,贴身藏入怀中,动作沉稳而郑重。

“请复生兄速回禀皇上,袁某即刻回营,点齐兵马,星夜兼程,入京勤王!诛奸佞,清君侧!”

袁世凯再次抱拳,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好!好!好!”谭嗣同连说三个好字,胸中块垒尽去,只觉眼前一片光明。

他不再停留,抱拳还礼:

“慰亭兄,事成之日,便是国家再造之时!复生在京静候佳音!”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禅房,脚步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听着谭嗣同的脚步声消失在寺院的夜色深处,禅房内,袁世凯脸上那副慷慨激昂、忠肝义胆的面具瞬间剥落得干干净净。

他缓缓坐回硬木禅椅,方才还激动得微微颤抖的手指,此刻异常平稳。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到鼻尖闻了闻,却并未饮下。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种猎人锁定猎物后的残酷沉静。

他轻轻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笑意,比窗外的秋夜更寒。

“来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

一名心腹幕僚应声悄无声息地闪入禅房。

“备车,最好的马。”袁世凯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寻常公务。

“立刻动身,去天津总督衙门。要快!”他顿了顿,补充道,“拿上我的名帖和那份……‘紧要文书’。”他特意在“紧要文书”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幕僚心领神会,无声地躬身退下。

袁世凯独自留在禅房内,目光再次投向谭嗣同离开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彻底的冷酷。

他慢悠悠地从怀中取出那份明黄的密旨,指尖在光滑的绢帛上缓缓划过,感受着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冰冷触感,嘴角那抹残酷的笑意更深了。

这不是通向权力巅峰的通行证,而是一把足以将整个帝党送上断头台的、淬了剧毒的利刃。

他需要立刻将它呈递到能给他最大回报的人面前——直隶总督、后党中坚、慈禧最信任的臂膀,荣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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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直隶总督衙门,后堂书房的灯火亮得刺眼,将窗外浓重的夜色逼退。

荣禄穿着宽松的常服,靠在一张宽大的紫檀躺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胆,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咕噜”声。

他微闭着眼,似乎在养神,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转动的玉胆,都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宫保!”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幕僚疾步而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震惊与兴奋的复杂神色,声音压得极低。

“袁慰亭星夜来拜,已到辕门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关乎太后与社稷安危!”

荣禄霍然睁开双眼!那双平日总带着几分慵懒和世故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两道鹰隼般锐利的光芒,如同沉睡的猛兽被惊醒。玉胆在他掌中停止了转动。

“袁慰亭?”荣禄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这个节骨眼上……十万火急?”

他缓缓坐直身体,将玉胆轻轻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带他进来!从后门,要快,不得惊动任何人!”

片刻之后,袁世凯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浓重的寒露气息,闪进了书房。他脸色凝重,甚至带着几分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对着荣禄,毫不犹豫地深深一揖,动作干脆利落:“卑职袁世凯,深夜惊扰宫保大人,实有泼天大事,不敢片刻延误!”

荣禄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目光如探照灯般在他身上逡巡:“慰亭,何事如此慌张?”

袁世凯直起身,不再有半分客套,直接从怀中取出那份明黄的密旨,双手捧过头顶,呈送到荣禄面前:

“请宫保大人过目!此乃皇上今日密颁与卑职的谕旨!”

荣禄的目光落在那刺眼的明黄色上,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保养得极好、略显丰腴的手,接过密旨,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绢帛时,竟也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展开密旨,凑近明亮的灯烛,逐字逐句地细读起来。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哔啵”声和荣禄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随着目光在字句间移动,荣禄那张保养得宜、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继而转为被深深冒犯的狂怒,最后凝结成一种近乎狰狞的狠厉!

握着密旨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那薄薄的绢帛在他手中被捏得变了形,发出不堪承受的细微呻吟。

“好!好一个‘专杀之权’!好一个‘围园劫后’!”

荣禄的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

“皇上……这是要弑母逼宫啊!康梁谭嗣同这群乱臣贼子,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住垂手肃立的袁世凯:“慰亭!你做得对!此等谋逆之举,断不可行!你立了大功一件!”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声音恢复了几分惯有的沉稳,却更加冰冷。

“事不宜迟!你即刻持我手令,调你部精锐,严密监视小站至京城一切通道!一只可疑的飞鸟也不许放过!我立刻动身回京,面奏太后老佛爷!这群祸国殃民的逆党,一个也休想逃脱!”

“是!卑职遵命!定不辱命!”袁世凯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肃杀。

荣禄不再看他,猛地起身,动作迅猛得与他平日的雍容判若两人,厉声喝道:

“备轿!不,备马!立刻备最快的马!我要连夜进京!面见太后老佛爷!”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急迫而微微变调,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整个直隶总督衙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惊醒,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在黑暗中迅速张开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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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仪鸾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令人窒息的阴冷。鎏金仙鹤香炉里吐出的龙涎香,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慈禧太后端坐在御座之上,身上穿着常服,脸上却无半分平日的倦怠,只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可怕平静。

她枯瘦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翡翠念珠,珠子碰撞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咔嗒”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

光绪帝载湉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汗珠沿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不断滚落,砸在光亮如镜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御座上那两道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

荣禄垂手肃立在一侧,神情恭谨而肃穆,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说。”慈禧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殿内凝固的空气。

“你给袁世凯的密旨,上面写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在光绪的脊梁骨上。

光绪的身体猛地一颤,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亲……亲爸爸……儿臣……儿臣……”他语无伦次,恐惧已彻底攫住了他的心神。

“说!”慈禧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殿内响起,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

她手中的念珠猛地一顿,那清脆的“咔嗒”声也戛然而止。

光绪如同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交流,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儿臣糊涂!儿臣糊涂啊!是……是康有为、谭嗣同……他们逼迫儿臣……说若不如此,太后就要废了儿臣……儿臣一时……一时情急……就……”

“逼迫?”慈禧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无尽讥讽的冷笑,那笑声如同夜枭的啼鸣,“好一个‘逼迫’!载湉,你是皇帝!九五之尊!几个书生就能‘逼迫’你下旨诛杀大臣、围困颐和园?你是当哀家老糊涂了,还是你自己蠢透了?!”

她猛地站起身,那身量不高,此刻却爆发出一种足以让整个大殿都为之颤抖的恐怖威压!

她几步走到光绪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皇帝,眼中没有丝毫的温情,只有彻骨的冰冷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燃烧的怒火。

“哀家念你是亲侄,是哀家亲手扶上这龙椅!指望你励精图治,守住祖宗基业!可你呢?你干了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嘶哑,如同砂纸在摩擦,“你听信那几个狂悖之徒的妖言,妄改祖宗成法!闹得朝野不宁,天下汹汹!这还不够!如今竟敢……竟敢听信谗言,要行此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额娘?!还有没有列祖列宗?!”

她越说越怒,枯瘦的手猛地扬起,似乎想狠狠掴下去,但最终那手只是剧烈地颤抖着停在了半空。

她盯着光绪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亲人的温度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彻底的失望和冰冷的决绝。

“你,太让哀家失望了。”慈禧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

“从今日起,你就在瀛台好好‘养病’!没有哀家的旨意,一步也不许离开!好好想想,你这皇帝,究竟该怎么当!”

“亲爸爸!亲爸爸饶了儿臣这一次吧!儿臣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光绪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扑上前想抱住慈禧的腿。

然而,旁边两名面无表情、如同铁铸般的太监已经上前,动作机械而有力,一左一右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架了起来,毫不理会他的挣扎哭喊,拖死狗般向殿外拖去。

他的哭求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凄厉而绝望,最终被厚重的殿门隔绝,消失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慈禧不再看那个方向,仿佛拖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她缓缓走回御座,重新坐下,脸上的暴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的平静。

她转向肃立的荣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语调:

“荣禄。”

“奴才在!”

“即刻传哀家懿旨!”慈禧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凡参与此谋逆案者,一体严拿!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严行审讯!不得走脱一人!”

“嗻!”荣禄的声音斩钉截铁。

“还有,”慈禧的目光转向殿外沉沉的夜色,那目光穿透了宫墙,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冰冷中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

“那个袁世凯……识时务,知进退。哀家记得他。告诉他,好好带他的兵。哀家……自有道理。”

“奴才明白!”荣禄深深一躬。

仪鸾殿巨大的朱漆殿门轰然洞开,慈禧冰冷而决绝的懿旨,如同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沉睡的北京城。

无数顶官轿、无数匹快马,从各个府邸、各个衙门冲出,马蹄踏碎了京城的宁静,灯笼火把将深秋的街道映照得如同鬼域。

捕快、兵丁如狼似虎的砸门声、呼喝声、妇孺惊恐的哭喊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交织成一曲维新派末日的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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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口,深秋的风刮过空旷的刑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灰白色的天光吝啬地洒落,给这片浸透了血污的土地蒙上一层惨淡的死气。

往日里喧嚣拥挤的看客们,此刻却异常沉寂,人群黑压压地挤在警戒的兵丁线外,无数张脸上交织着恐惧、麻木、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如同凝固的潮水,无声地涌动着巨大的压抑。

六辆囚车在兵丁森严的押解下,碾过坑洼不平的黄土路,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辘辘声,打破了刑场令人窒息的死寂。

囚笼里,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的身影清晰可见。

谭嗣同站得最直,身上的囚服破烂肮脏,沾满了血污和尘土,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磨破了皮肉,凝结着黑紫色的血痂。

但他的头,却高高地昂着!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

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如同两团不屈的火焰,穿透囚笼的木栅,冷冷地扫视着这片即将吞噬他们的土地和那些表情各异的人群。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骚动了一下,许多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那双过于明亮、过于坦荡的眼睛对视。

“跪下!”监斩官尖利而刻板的声音刺破了寒风。

刽子手们面无表情地打开囚笼,将六人拖拽出来,粗暴地按倒在冰冷的、早已被无数次血水冲刷成暗褐色的行刑石上。

粗糙的石面硌着骨头,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林旭,这位年轻的才子,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他努力抬起头,望向阴霾的天空,嘴唇翕动,似乎想吟诵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化在凛冽的风里。

刘光第挣扎着,想再次挺直脊梁,却被身后的刽子手狠狠踩住了脖颈,脸被迫紧贴在污秽冰冷的石面上,发出屈辱的呜咽。

唯有谭嗣同,在被按倒的瞬间,身体本能地绷紧反抗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没有徒劳地挣扎,也没有试图抬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刑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站着几个风尘仆仆、穿着旧式号褂的汉子,领头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兵,腰间挂着一柄旧腰刀。

那是几个远道而来、想送谭嗣同最后一程的湘军旧部!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死死咬着牙,身体却挺得笔直,如同他们当年在战场上面对强敌时一样。

谭嗣同的目光与老兵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只有一种穿越了时间与生死的、无声的诀别和致意。

老兵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努力想做出一个回应的表情。

就在这时,谭嗣同突然动了!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挣!按着他的刽子手猝不及防,竟被他带着镣铐的手臂奋力甩开!

“你干什么?!”监斩官惊骇地尖叫起来,周围的兵丁立刻如临大敌,刀枪瞬间出鞘,寒光一片!

谭嗣同对指向他的刀锋视若无睹。

他根本不去看那高高举起的鬼头刀,也完全无视身后惊怒的刽子手和如林的刀枪。

他拖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地、异常缓慢地转动身体。

每挪动一寸,铁链都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的刑场上回荡。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神色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神圣。

终于,他面向了那几个湘军老兵的方向。

他沾满泥污的囚衣在寒风中猎猎抖动,沉重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脚,却锁不住他那颗顶天立地的头颅和挺直的脊梁!

然后,在所有惊愕、不解、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在无数森冷的刀锋之前,谭嗣同缓缓地、无比庄重地抬起了他那双被铁链磨得皮开肉绽的手腕!

带着那象征着屈辱和压迫的沉重镣铐,对着远处那几个白发苍苍、泪流满面的湘军老兵,行了一个他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郑重的——军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风停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个戴着镣铐、昂首挺胸、向昔日战友敬礼的身影!那身影顶天立地,悲壮得令山河失色!

老兵们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谭大人——!”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以最重的军礼叩首回拜!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谭嗣同清朗而悲怆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猛然炸响,穿透了凝固的空气,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直冲九霄!

那声音里没有悔恨,只有无尽的憾恨与不屈的宣告!“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快哉快哉”的余音还在刑场上空激荡,如同不屈的龙吟!

一道刺目的、惨白的刀光,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闪电般猛然劈落!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噗——!”

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斩击声!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喷射而出,溅起数尺之高!染红了刽子手狰狞的面孔,染红了冰冷的行刑石,也染红了这片古老而苦难的土地!

那颗不屈的头颅沉重地滚落尘埃,沾满了尘土和血污。

那双曾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穿透了弥漫的血雾,死死地、永恒地凝望着这片他深爱却又让他绝望的天空。

与此同时,遥远的海天相接处,渤海湾的方向,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隐隐约约地滚过天际,震动着京畿大地。

那不是雷声。是炮声。八国联军的铁甲舰,已然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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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涵元殿,这里更像是一座精致的水牢。

深秋的寒风毫无遮拦地掠过太液池冰冷的水面,带着刺骨的湿气,从雕花的窗棂缝隙里硬生生钻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哭,在空旷的殿堂内盘旋不去。

殿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阴冷,连角落里的炭盆里那点微弱的红光,也驱不散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光绪帝载湉蜷缩在一张铺着旧锦垫的硬木椅里,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狐裘,却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死灰般的惨白。

他的目光呆滞地投向窗外,投向那片被铅灰色天空笼罩的、死水微澜的太液池。

池水倒映着同样灰暗的天空,一片死寂,看不到任何活物的踪迹。

“皇上……”一个老太监佝偻着腰,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近,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深宫特有的麻木,“该……该进药了。”

光绪毫无反应,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窗外那片令人绝望的死水上。

只有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反复蜷缩又张开,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暴露着他内心从未停止的惊涛骇浪。

一阵更猛烈的风扑打着窗棂,发出“哐啷”一声响。

几片枯黄的、边缘已经焦卷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从敞开的殿门缝隙里飘了进来。

其中一片,恰好落在光绪脚边的金砖地上。

光绪木然的目光,被这片飘零的落叶吸引,微微垂下。落叶的脉络清晰可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墨痕。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将那片叶子捡了起来。

叶片上,是几行熟悉的、用鲜血书写的、已经干涸发黑的小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是谭嗣同在狱中墙上题写的绝命诗!不知被哪个狱卒偷偷抄下,又不知被哪阵风,吹到了这囚禁皇帝的孤岛。

光绪的手指死死捏着这片枯叶,捏得指节咯咯作响,几乎要将它碾碎!

他死灰般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深陷的眼窝里,干涩得如同枯井,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他猛地张开嘴,似乎想发出一声嘶吼,想控诉这无边的黑暗,想诅咒这吃人的命运!

然而,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颓然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紧紧攥着那片写着血诗的枯叶,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冰冷的浮木。

窗外,太液池死水沉沉。

更遥远的天际,那来自渤海湾方向的、沉闷而连绵不绝的炮声,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如同巨人沉重的脚步,踏在腐朽王朝的脊梁上,正一步步地、不可阻挡地向着这座囚禁着皇帝的孤岛,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帝都,碾压而来。

遥远的湘中腹地,在一座叫山百斗的花屋里,有名叫周宽世的老人,在谭嗣同被砍下脑袋的同一时刻,油尽灯枯的走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沉重的合上了他深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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