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长街尽头的枫林燃透。风过处，千万片丹枫便似被惊动的火蝶，振翅离枝，簌簌而落。
皇城的红墙，浸了浓赤。墙根处生着几丛青苔，墨绿与赤红相衬，倒添了几分苍劲的活气。
瑶华殿的秋，总比别处更浓几分。庭中有株百年枫树，像是被谁泼了整坛的朱砂，叶瓣红得透亮。
穿廊过月门，便是殿中的揽月亭。一架千年小叶紫檀木贵妃榻放置其中，铺着蹙金绣垫。
以极细的捻金绣线满绣着缠枝宝相花，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勾着金丝，花心处又缀着米粒大的珍珠，在日头下瞧着，金辉与珠光交映，晃得人眼晕。
远看时，那些花像是从缎子里浮出来一般，立体饱满，连花叶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风过时，垫子轻轻晃了晃，金丝随着动作流淌出光。
这般料子，原是供在御用绣房里的珍品，一匹布要耗尽数十两黄金，寻常时候连皇后的常服都舍不得用，如今竟只随意铺在躺椅上，单是这一方垫子，便抵得过寻常人家十辈子的家产了。
贵妃榻上斜躺着一位少女，瞧着不过十二三的年纪，梳着双环髻，鬓边簪了支赤金点翠的小钗，随着她轻晃的动作，钗头碎珠叮咚作响。
少女侧脸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下颌尖尖的，却已能看出几分清丽的轮廓。尤其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殿外那沾了血的红枫，亮得惊人。
少女的双眸略胜一筹。
美眸比满树红枫更添了几分活色。
明晃晃的美人胚子，再过几年，不知要艳压多少芳华。
一片恰好落在她膝头的书卷上。她低头去拈，皓腕抬起时，袖角滑落。
榻边立着十来个宫人，一个个垂手侍立，鸦雀无声，无一人敢抬头多看一眼，生怕扰了榻上人的清净。
离贵妃榻最近的两个贴身宫女，挽月捏着银签，挑了一块剥好的果肉喂到少女唇边。
“公主尝尝？这是今早刚从岭南快马送来的，甜得很。”
玉书双手隔着软缎轻轻按揉着少女的小腿，既解乏又不会惊扰。
稍远些的宫人们各司其职：有捧着茶盏候着的，盖碗是上好的霁蓝釉，茶汤在里面温着，热气都拿捏得刚好；有捧着干净帕子的，帕子边角绣着极小的缠枝纹，是用苏绣最细的针脚挑的。
少女张口衔住荔枝。
玉书见她眉梢微展，手上的力道又放柔了些，低声道：“公主今儿瞧着乏，要不要回殿里歇着？奴婢让人把这榻挪到窗边去，既能晒着太阳，又清静。”
枝韫含着果肉没应声，只眼尾轻轻扫了一圈。
这一眼扫过，所有宫人都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
廊下静得只闻风拂叶声，知韵捧着帕子立在稍远些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未曾乱半分。
一阵脚步声自月洞门外传来，由远及近。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苏敬之弯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七八名小太监，鱼贯而入。
苏公公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对着榻上的枝韫深深打了个千：“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金安。”
身后的小太监们也齐齐跪下。
一股浓重的腥甜气钻入苏公公鼻尖，像极了未凝固的血液混着泥土的味道。
在宫里，摸爬滚打三十多年，这宫里的红墙，哪一寸没浸过血？
白绫勒颈的，毒酒穿肠的，三尺白刃见了红的，早就见怪不怪。
前一夜还笑着请安的宫人，第二日便成了井里的浮尸。
昨日还得圣宠的妃嫔，转眼就被拖去了冷宫，再没出来过。
苏公公脸上的笑意却分毫不减。
枝韫含着果肉的腮帮子动了动，待咽下后，才懒懒地掀了掀唇，“起来吧。”
苏公公谢了恩，起身后他依旧躬着身子，垂手侍立在一旁。
苏公公声音里是十足的恭谨：“回公主，皇上说了，公主如今到了年纪，身边该有得力的人护着。特命奴才来请公主挑选暗卫。”
皇上特意吩咐了，让公主先挑。
公主选完了，再让旁人接着选。
“人呢？”
苏公公忙回道：“回公主，人都在正殿候着呢。”
……
正殿燃着宁神的檀香。
阶下青砖上，整整齐齐跪着十余个少年。个个身着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便是跪着，脊背也挺得笔直。
枝韫支着下颌，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滑过。
“抬起头来。”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殿上之人特有的清冽。
阶下众人闻声而动，齐刷刷仰起脸。
最后靠靠左侧的少年眉骨高挺，鼻梁如削，唇线抿得极紧，模样倒是极好的，偏生左耳后有一道浅疤一直延到面庞，瞧上去有几分悍烈。
苏公公瞥见最末排靠左那少年的脸，心尖“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道疤太扎眼了。
从左耳后斜斜划到颧骨，像道没长好的沟壑，把原本周正的眉眼割得添了几分戾气。
尤其配上他抿紧的唇和冷沉沉的眼神，瞧着确实有些慑人。
苏公公偷偷抬眼瞟了座上的枝韫一眼，见她目光正落在那少年脸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选暗卫的名册是层层筛过的，怎么偏偏漏了这么一个？
哪个环节出了错？
寻常世家小姐见了这模样都要惊惶，何况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万一吓着了，他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
他大气不敢出，只盼着枝韫快点移开目光，心里已把底下办事的人骂了千百遍，又暗自祈祷这少年莫要再抬头，免得那道疤更显眼。
枝韫在他们脸上打了个转，忽然抬手，指向最末排那个身形稍显瘦削的少年：“你，叫什么？”
“回公主，属下影七。”
枝韫语气嫌恶：“丑甚，稚子逢之惊夜啼。”
影七没敢有半分异动。
苏公公连忙道：“是奴才办事不力，让这等容貌的人冲撞了公主，奴才这就把他拖下去杖毙，回头定将底下筛人的奴才们一并严惩，给公主您出气！”
公主这话分明是动了气，可见是真被这疤吓着了。
选暗卫本是天大的恩宠，如今却出了这等纰漏，冲撞了公主，他这个传召的总管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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