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车驾载着朱袍礼官缓缓驶出，马蹄声与金铃声交织成庄严序曲。礼官手持鎏金皇榜步出宫门，鼓乐齐鸣，万众瞩目中展开鎏金皇榜，声震九霄：“文试前三；涂山篌、西陵淳、姜婠，武试前三：赤水丰隆、赤水献、离戎雁。”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朱砂写就的六个名字。
阳光恰好映亮榜首的名字——涂山篌。
这三个字在日光下仿佛燃烧起来。
四周的恭贺声、惊叹声、艳羡的目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涂山篌只注视着那三个字，仿佛要透过纸背看到更深处的东西。
指尖无意识地在掌心蜷缩，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抚摸母亲残魂时的微凉触感。
多年隐忍与筹谋在这一刻化为实质。那些在涂山氏阴影下熬过的深夜，那些因庶出身份遭受的白眼，此刻都被这三个字彻底洗净。
任由夏风卷着柳絮拂过面颊。这份席卷了整个大荒的盛名，这份足以光耀门楣的殊荣，此刻在他心中激起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仿佛这个位置，本不该属于他。
涂山篌忽然低笑出声，引得周遭众人侧目。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声里藏着他前半生所有的苦涩与后半生刚刚点燃的、微弱的希望。
当赞誉与瞩目如潮水般涌来，他却只觉得命运荒谬。原来不需要打败涂山璟，也能证明自己，仇恨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篌，恭喜了。”
西陵淳走到涂山篌身前行礼，出自擅长经营生意的涂山氏，能写出令人叹服《治水十策》。此次惜败，他心服口服。
他感激朝瑶给予的机会，无论是用玉牌激励他回答，还是让他参与古蜀治理，他都能感觉到这是朝瑶在有意栽培和提携他。
涂山篌俯身回礼，直视西陵淳真诚笑容，“淳，同喜。”他清楚地知道，那场聚会自己的回答不仅是说给朝瑶听的，更是说给太尊、四大世家族长听的，这是他的机会。
朝瑶在为他铺路，让他从一个涂山氏庶子，成为有能力参与国家治理的栋梁之材。
“大哥，恭喜。”涂山璟从人群后方走来，从容道喜。自从大哥决意参加，朝经暮史。上次见过朝瑶之后，更是将各地方志翻找出来，逐字逐句，熬灯苦读。
涂山篌凝视着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他何错之有？自己何错之有？不过都是命运戏弄下的可怜人。?
“多谢。”
说到底涂山璟确实从未以眼还眼地伤害过自己，那无法企及的宽容与强大。多年的心怀芥蒂，怀恨在心，终究终结在这两字之上。
“哥哥，你武试第一！”
酒肆高楼传来女子雀跃的声音，众人抬头望去，武榜夺魁的赤水丰隆眉飞色舞，身旁站着清冷的赤水献。
辰荣馨悦望着那名单上朱红的名字，兴奋地拽着哥哥的袖袍。哥哥不仅夺魁，还能顺利担任赤水氏的族长了！
赤水丰隆垂眸望着楼下的涂山璟一行人，冲他们颔首，高声扬喊：“篌、淳、同喜。”
自此他不再仅仅是赤水氏的继承人，他是凭自身实力夺魁、即将名正言顺统领赤水族的赤水丰隆。
他名字在武试榜上是第一的，那是他为自己赢得的荣光。
此刻他懂了朝瑶在做什么，她在集结一群有能力的年轻人，为未来的大荒做准备。他认同朝瑶看重实务能力、超越世家门第的观念。他能从那场聚会和殿试结果中，感受到一种?新的、更具活力的权力正在形成?。
深刻理解到当初玱玹为何说朝瑶更适合作为盟友，而不是操持后宅的女子。
涂山篌与西陵淳颔首回礼，互相道喜。
站在人群中的防风意映，看到名单中央防风月与防风姮的名字，未进前三，但素来昳丽的脸上现出真切笑意。
天下女子的未来，不必全然寄托于父兄与婚姻，不必只在别人的棋局里挣扎求存，她们可以亲手塑造自己的命运。
防风氏在她这位女族长手上不仅没有衰败，反而比在父兄手上时更加壮大。
转头刹那，目光与涂山篌不期而遇，时光仿佛在刹那间倒流。
那是个被困在联姻棋局里的可怜人。如今想来，倒真要谢谢瑶儿当年那场交易。若不是她让自己提前看清这场利用的真相，今日站在这里的防风意映，恐怕仍是涂山篌手中那把指向涂山璟的刀。
骤然涌上的自由，却也带来了些许恍惚。若非那样，此刻的她，会是何等模样？
当这份清醒浮上心头时，防风意映忽然觉得格外讽刺。
当年她渴望通过婚姻获得认可，结果险些成为家族罪人；如今她放下执念与爱，反而带领族人走向兴盛。
目光相触不过瞬息，防风意映唇角扬起一抹真切笑意，目光越过涂山篌，仰望辰荣山飘扬的旗帜，那上面绣着的，是防风氏的图腾。
这条路是瑶儿为她们劈开的，但走不走，如何走，能走多远，终究要看她们自己
防风意映轻轻拂过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早已下定与过去彻底告别的决心。
那个唯唯诺诺、只懂得讨好权贵的防风氏，已成为历史。
防风月与防风姮走到族长面前，防风姮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此刻面对榜三无名，深觉辜负族长之盼，“族长，我们...”
“我们让你大失所望了。”防风月低头轻语，手指将衣裙拽出褶皱，羞愧抬头，眼神飘忽不定。
防风意映微笑地叹息一声，“代表防风氏入前十，已经是功不可没，谈何辜负？”
上次朝瑶和二哥来北地游玩，她聊表心意，尽东道之谊。领着朝瑶与二哥回族内，二哥顺道祭奠亲母。
朝瑶则与自己漫步闲聊，不经意间看见防风月的箭术，提前告知心中筹算，让她放手一搏，培养后起之秀。
夕阳的余晖将无垠的雪色染成温暖的橘红，寂静天地间，唯有她们二人踏雪的细微声响。
朝瑶的目光悠远地落在天际最后一抹亮色上，侧颜被晖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眼神深处，却含着与这温暖景象格格不入的、洞悉世事的清明。
“意映，世间人人道你是箭术天下第一的女子，除其天赋之外，箭术需要极高的专注、冷静与心志。”她的声音不高，像融化的雪水淌过溪石，清泠而平和。
她随手折下一段枯枝，在雪地上随意划着不成形的图案。
“防风氏在氏族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年防风小怪为何帮五王？在命运或政治面前，无论是一个家族还是一个族长的决策都充满了无常与不确定。它就像一场豪赌，赌赢了家族兴盛，赌输了则万劫不复。”
朝瑶抬头时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她的眼眸像两面冰封的湖，清晰地映出自己当时因被说中心事而略显惶惑的脸。
“族内不服你做族长之人，无外乎是些老东西。”
她轻轻丢开枯枝，抬手拂去被风吹至自己肩头的一片雪花，动作轻柔得像一种无声的托付。
“玄驹识途，难涉沧溟之变。”
“你既为自己博出一番天地，为何不为你族中之人，再博一番？”
那一刻，她内心充满了被彻底看见的战栗与慰藉，她虽贵为族长，却仍被旧势力掣肘，内心仍残留着身为棋子的阴影。
朝瑶再次如此清晰地看透了她所有的挣扎与不甘。这种被全然理解的瞬间，带来的先是无所遁形的恐慌，随即是巨大的慰藉。
玄驹识途，难涉沧溟之变，这句既残酷又精准。
它承认了她有能力，却也点出了她的格局局限。这对她而言，是难以接受却也无法反驳。
因看到自身的局限而羞惭，却又被那句“再博一番”激起了滔天的豪情与不服输的劲头。
她不能只想着坐稳族长之位，而是用这个位置，为族人、为族中女子赌出一个全新的未来。
周围喧嚣声将防风意映从回忆中惊醒，防风意映目光柔和，拉起防风姮的手，“圣女在此，定要说你们妄自菲薄。”
“当初你们参加选拔前，我就言明，不管名次，只需尽力。如今你们入了前十，已经为族内姐妹做出表率，后面还会担任官职协助城主，于公于私而言，显亲扬名，望你们二人光前耀后。”
“谨记族长之言。”两人言辞恳切，在族中不管她们天资如何，哪怕秉文兼武，但始终屈居父兄和族弟之下，这次更是族长力排众议选定她们参加选拔。
自从族长更替，意映族长开始，族内女子，不分嫡庶，不论出身，均与族中男子无异，一视同仁。
辰荣馨悦驻足高楼，目光越过楼下喧嚣的人潮，望向辰荣山巅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
家族是她的一切，是她视之为归宿与责任的荣耀。她曾以为，自己终其一生，都将沿着父辈铺设的道路，壮大氏族而活。
联姻是最好的捷径，嫁给玱玹成为王后，似乎是命运为她写好的、最光耀的剧本。
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障自身的权势与安全?。
可此刻，看着文试榜上那位以智谋闻名的涂山篌，看着身边意气风发的哥哥，看着人群中那位目光沉静、已是一族之长的防风意映……
琉璃盏中的果酒映着辰荣馨悦微微失神的眼眸。
楼下人声鼎沸，礼炮轰鸣，可这一切喧嚣仿佛与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她对朝瑶感觉很奇妙。她分明在嫉妒，嫉妒朝瑶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她梦寐以求的一切：西炎王与皓翎王毫无保留的偏爱，出现就赋予她独一无二的地位；鬼方族长超脱世俗的纵容，甚至是赤水族长与西陵族长也对她格外垂青；王母理所应当的支持，玉山之上任她纵横；出众的容貌与各方面展现出的卓越才华，让她在人群中格外耀眼。
还有朝瑶什么都不必做，就有人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可每当朝瑶望向她时，那点阴湿的嫉妒竟奇异地消散了。她渴望成为朝瑶，更渴望成为被朝瑶选中的人。就像防风意映，那个曾经和她一样困在联姻棋局里的女人，如今却能以一族之长的身份站在这里，亲手改写族人命运、让防风氏图腾飘扬于辰荣山巅，防风意映眼中更是从未有过的澄澈与坚定。
取而代之的，是更汹涌的困惑。
这个女子为何要费力为天下女子劈开一条新路？若是她辰荣馨悦拥有这般权势，定会牢牢攥在掌心，怎会像她这般，随手就分予旁人？
有人生来就站在云端。而她所有的挣扎与算计，在对方眼中，或许不值一提。
夏风撩起她的鬓发，她低头，望向自己紧拽着哥哥袖袍的手。她缓缓松开哥哥的袖袍，将手轻轻搭在微凉的石栏上，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辰荣山巅的鎏金皇榜尚在日光下闪耀，八匹雪色天马拉着的朱轮礼车已分头驶向四方。礼车缀满璎珞珠串，四角赤金铃铛齐鸣，清脆铃声如涟漪般荡开，宣告着这场席卷大荒的荣耀即将穿城而过。
喜报入门，荣光盈庭。?
涂山氏别院十二名红衣礼官齐声高诵：“恭贺涂山篌公子荣登文试榜首！” 声浪穿透青丘山，惊起栖息的狐狸。
涂山长老与涂山篌夫人亲自出迎。
古蜀西陵氏府邸，六名紫衣礼官手持玉如意，朗声宣告：“西陵淳公子文试第二，特来报喜！”
西陵族长虽端坐主位，眼中欣慰却如何也藏不住。
赤水小叶刚踏进前厅，就听见礼官们高喊：“赤水氏双喜临门，丰隆公子武试夺魁，赤水献小姐武试第二！”
赤水海天抚掌大笑，连声道：“好！好！”
离戎与姜氏府邸也是喜气喧天，当“离戎雁小姐武试第三”的喜报传来，这个以勇武着称的氏族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对离戎氏而言，这份荣耀尤为珍贵，它向整个大荒宣告：?没落的家族，亦有明珠重耀之时。
?离戎昶望着离戎雁，爷们的一面之缘，这次特地点名要她也参加选拔，没想到其余两名男子没入，她入了。
爷们慧眼识人啊！粗狂男子确定不擅长那些咬文嚼字的考卷。
喜欢已相思，怕相思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已相思，怕相思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