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原雅很快端来了几样家常菜，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却驱不散那份沉重感。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灯光不算明亮，恰好模糊了某些过于刺眼的细节。
李若蘅低垂着头，长发几乎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只是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为了吃而吃。
“若蘅，尝尝这个，原雅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元泠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李若蘅碗里，语气刻意放的轻松。
姜原雅也跟着附和。
元梓雯默默地给李若蘅盛了一小碗汤，推到她手边。
三个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话题。
她们的视线，也小心翼翼地绕开李若蘅那张令人不安的脸，还有那副比例失调的身体。
餐桌上的气氛，因此显得格外古怪。
有食物的香气，有碗筷轻碰的声响，却唯独缺少了轻松自然的交谈。
李若蘅停下了筷子。
她能感觉到那三道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带着一丝试探。
她们在顾虑什么？
是不忍心看她现在的样子？
还是……有什么更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需要她去做？
李若蘅抬起头，虽然看不清她们具体的表情，但那份感觉骗不了人。
“泠姐姐……你们不用顾虑我，有什么事情想说就说吧。”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元泠、姜原雅、元梓雯都看向她。
元泠放在桌下的手攥紧了。
这个坏人，终究还是得有人来当。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李若蘅虽然模糊但依然投过来的视线：
“若蘅……是这样……”
元泠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把刚才她们商量的那个残酷却又似乎是唯一的方案，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在你自己的皮拿回来之前可能……可能需要你暂时再穿上刘时瑾的那张皮……
我们会给你注射欧米伽试剂，最大限度阻止侵蚀……这只是暂时的，等我们抓到刘时瑾，拿回你的皮，一切就都结束了……”
元泠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不敢再看李若蘅。
让李若蘅重新穿上那张带来噩梦的皮囊？
这简直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李若蘅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或者说，那张扭曲的脸，已经无法做出太多细微的表情。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李若蘅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许久。
李若蘅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像是自嘲般的轻笑。
她缓缓开口说：
“要离刺杀庆忌的时候……受尽皮肉之苦，断臂毁容……才得以获得信任，刺杀成功……”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三人，望向远方。
“我……只是忍受数日之苦…… 这点痛苦……
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
片刻后，元梓雯站起身，走向之前存放那张皮的角落。
她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那张属于“刘时瑾”的摊开的皮。
还有两支小巧的注射器，分别贴着【β】和【Ω】的标签。
“这…这是贝塔试剂…穿…穿皮的时候…注射。
这…这是欧米伽试剂…每…每天…注射一次…可以…可以延缓…侵蚀。”
她顿了顿，补充道。
“刘…刘时瑾…高考的事情…你…你不用太在意…别…别因为他的事…让自己…让自己太累。”
李若蘅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袋皮，还有那两支试剂。
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低头看着袋子里那张皮。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元梓雯。声音异常清晰：
“放心吧，梓雯姐。”
她模仿着记忆中刘时瑾那种自卑又带着点讨好的语气。
“我一定会演好这个角色。
演到……你们让我变回李若蘅的那一天。”
说完，她不再犹豫，拿着东西，转身走向了客房。
门，轻轻关上。
客厅里的三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的门再次打开。
走出来的，是“刘时瑾”。
身形瘦削，穿着之前的衣服，除了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一些，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挠了挠头，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们对视。
“那…那我先回去了。”
元泠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若蘅，我送你。我们走着回去吧。”
姜原雅本来下意识想说开车送，但听到元泠特意强调“走着回去”，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夜色已深。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元泠和“刘时瑾”并肩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城市的喧嚣在身后渐渐远去。
元泠没有带他走向刘时瑾家的方向。
反而朝着海边的方向走去。
“刘时瑾”的脚步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
“泠姐姐……我们这是去哪？”
元泠没有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一眼。
“带你去个地方。”
很快，一片空旷寂静的海滩出现在眼前。
夜色下的沙滩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灰黑色。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四下无人。
只有海风呜咽着掠过耳畔。
“刘时瑾”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片广阔而黑暗的大海。
“泠姐姐，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元泠走到靠近海浪的地方，转过身。
海风吹动着她的发丝。
“大海是包容的。”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所以海浪会带走一切。”
元泠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对她说：
“若蘅，我知道你心里憋着多大的委屈。
别看本姑娘平时大大咧咧的，但这种心情，我多少能理解一些。
喊吧。
对着大海，把那些恶心的、痛苦的、不甘心的事情，都喊出来！
喊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李若蘅愣住了。
她看着元泠，看着那双在夜色里依旧明亮的眼睛。
看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海。
胸口那股一直积压着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
鼻子猛地一酸。
她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海风灌入肺腑，那股气流点燃了积压在胸腔深处的引线。
最初只是低低的呜咽。
然后，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
最终，汇聚成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冲破喉咙，响彻在空旷的海滩上。
“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恐惧、愤怒、不甘。
对自己变成那副怪物模样的憎恶。
对夺走自己身份的刘时瑾的痛恨。
对未来的迷茫与无助。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随着这声呐喊，喷涌而出。
她对着翻涌的黑色海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我会找回自己的！”
海风将她的声音撕扯开，又远远送出去。
“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的！”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泪水糊了满脸。
“我会以真正的自己生活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怪物！！！”
最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那个被剥夺的名字：
“我是李若蘅！！！”
声音在海滩上空回荡，久久不息。
喊完，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沙滩上。
他剧烈喘息着，任由眼泪无声滑落。
海风呼啸，他瘫坐在沙滩上，肩膀止不住颤抖。
他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想把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
元泠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等李若蘅渐渐平静下来，她才缓缓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好些没？”
元泠轻声问，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李若蘅没抬头，只是点点头。
“记住你刚才吼的那些话。你是李若蘅。谁也改变不了，我们都会帮你。”
李若蘅猛地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
视线模糊，但她还是努力想看清元泠的脸。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元泠的情景。
在医院，明明刘时瑾的老爹那么凶，但这个女孩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
他们素不相识，但她却为了他挺身而出。
后来，元泠带她去吃各种好吃的，陪他逛街压马路，和他一起打游戏，甚至还带他来海边采风。
因为有元泠在身边，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知道，自己对元泠的这份悸动或许受到了刘时瑾那个人格的影响。
曾经的李若蘅，应该不会喜欢女孩子。
但现在，她无法欺骗自己。
她的确被元泠深深吸引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让她以这样一种方式，遇见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李若蘅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海风轻拂脸颊。
“泠姐……谢谢你。”
元泠在她身边蹲下，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傻丫头，谢什么。咱俩是朋友啊。朋友之间，不就应该互相帮忙嘛。”
李若蘅望着她，神色复杂。
朋友？
她想要的，或许不止是朋友。
“泠姐……”
她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元泠的手。
元泠的手心很暖，握起来也很有力量。
“泠姐，我会努力变回李若蘅的。”
“到那时，我想……”
她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有些话，现在说，还太早。
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以真正的李若蘅的身份，站在元泠面前。
如果到那时，她依然对元泠抱有这份特殊的感情，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她。
然后，告诉她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元泠反握住她的手，朝她笑了笑。
“嗯，我相信你。”
“我们都会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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