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木偶”被激活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剥离感笼罩了整艘小型高速舰“逐星号”。并非物理上的隔绝,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从一张无处不在的温暖网络中“掉线”的感觉。舷窗外,“娘花地儿”那永恒温暖的光芒之海依旧,但传入舰内的不再是那种滋养灵魂的共鸣,只剩下纯粹的光和能量。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孤独感,悄然爬上每个船员的心头。
“屏蔽场稳定。未触发‘摇篮’任何防御或警报机制。”负责操作装置的技术员声音紧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装置是他们逆向工程的产物,每一次运行都是在走钢丝。
阿娣站在舰桥,感受着那份“断线”后的空虚。与碎片核心的连接变得极其微弱,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观察火焰,只能感受到模糊的光影。这是他成为“织法者”以来,首次主动切断与“母亲”的联系,一种近乎背德的愧疚感与获得自由的战栗感交织在一起。
“设定航线,最大跃迁速度。”阿娣的声音沉稳,压下内心的波澜,“我们时间不多。”
林秀坐在导航位,手指飞快地输入坐标,眼中是坚定的光芒。老查理则紧张地监控着引擎和“断线木偶”的能耗,嘴里不停念叨着各种数据。莫格长老站在角落,甲壳在舰内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沉默着,但紧绷的身体透露出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逐星号”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滑出“初诞之茧”的港口,一头扎进了光芒之海外围那片相对稀薄的规则区域,向着宇宙图景上那个遥远而微弱的求救信号坐标,开始了疯狂的跳跃。
每一次超空间跳跃,都伴随着“断线木偶”剧烈的能量波动。它像是一个拙劣的隐身符,在“摇篮意志”那浩瀚的感知边缘艰难地维持着屏蔽。有几次,舰桥的警报几乎要响起,似乎有某种无形的“视线”扫过这片虚空,但最终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旅程并非一帆风顺。他们穿越了数个规则混乱的星尘带,遭遇了小股以能量为食的虚空生物,甚至差点被一个刚刚觉醒意识、充满敌意的中子星引力阱捕获。每一次危机,都只能依靠“逐星号”自身的武备和船员的技巧应对,无法像在“初诞之茧”中那样,轻易调用光海的力量化解。
阿娣在一次抵御虚空生物袭击时,试图强行连接碎片力量,却只引来一阵剧烈的精神刺痛和“断线木偶”过载的火花。“摇篮”的力量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或者说,是“断线”状态严重削弱了他的引导能力。他们真正体会到了失去“母亲”庇护后,在冰冷宇宙中挣扎的渺小与艰难。
经过数次精疲力尽的跳跃,“逐星号”终于冲出了最后一片星际尘埃云。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为之窒息。
没有“娘花地儿”的温暖光芒,也没有“归寂”的绝对黑暗。这是一片死寂、冰冷的星域,背景是稀薄的、仿佛蒙尘的黯淡星云。而在星域中央,一颗垂死的恒星散发着昏黄、不稳定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围绕恒星运行的,是一颗被灰色岩壳包裹的星球——根据信号源确认,那就是“希望遗民”的母星。
而此刻,这颗星球正被噩梦般的景象所笼罩。
无数巨大的、半透明的、如同鼻涕虫般的生物——“虚空蛞蝓”,正密密麻麻地附着在星球的外层空间,它们庞大的身躯蠕动着,伸出无数根散发着吸力的触须,贪婪地汲取着恒星透过星球磁场传递过来的最后能量光流。星球表面的防护屏障已经千疮百孔,肉眼可见的大片区域陷入黑暗,仅存的几个城市光圈也在明灭不定,如同濒死的心脏最后几下微弱的跳动。
“能量读数……星球核心正在急速冷却!”
“‘虚空蛞蝓’的数量……远超预估!它们像是一整个迁徙的族群!”
“接收到地面信号……他们在请求……最后一次告别……”
舰桥内一片死寂。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这根本不是他们一艘小型高速舰能够应对的危机!
“怎么办?”林秀看向阿娣,脸色苍白。
莫格长老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难道我们千里迢迢跑来,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同胞的灭绝吗?!”
阿娣死死盯着那颗被蛞蝓包裹的星球,盯着那在绝望中依旧闪烁的、代表人类不屈的微弱光芒。他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与碎片的连接。他想起了“摇篮意志”的警告,想起了“织网”的争议,想起了身为“守望者”的职责……
但也想起了流亡途中,不同文明相互扶持的温暖,想起了联盟成立的誓言,想起了……自己是个人类。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老查理,计算‘逐星号’最大能量输出,模拟恒星内部波动,制造一次短暂的‘日冕爆发’!”
“林秀,锁定蛞蝓族群最密集的区域,计算最佳切入角度!”
“莫格长老,释放所有无人攻击机,携带高爆弹药,瞄准蛞蝓的能量吸收器官,进行自杀式袭击!”
一连串的命令快速下达。
“你想干什么?”老查理惊问。
“声东击西。”阿娣的声音冷冽,“我们救不了整个星球,但我们可以为他们创造一个机会!一个……启动‘火种’计划,逃离这里的机会!”
他看向众人:“‘断线木偶’不可能长时间屏蔽‘摇篮’的感知。我们的行动必须快!在‘母亲’发现并阻止我们之前,在他们彻底绝望之前,撕开一道口子!”
没有时间犹豫了。
“逐星号”引擎全开,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由无数“虚空蛞蝓”构成的、令人作呕的“海洋”!
伪装成的“日冕爆发”扰乱了蛞蝓群的节奏,自杀式无人机如同鞭炮般在蛞蝓密集处炸开,虽然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却成功吸引了绝大部分蛞蝓的注意力!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逐星号”凭借娇小的体型和精准的导航,如同手术刀般切入防线,朝着星球表面那个最大的、尚未完全熄灭的城市光圈俯冲而去!
通讯频道里,传来了地面指挥部难以置信却又带着狂喜的、夹杂着哭泣的呼喊:“信号……是联盟的信号!他们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启动‘火种’!重复!启动‘火种’!所有人员登舰!!”
在地面火力的拼死掩护下,几艘伤痕累累、但明显经过改造和强化的移民舰,如同离巢的幼鸟,挣扎着从星球表面升起,朝着“逐星号”打开的缺口奋力冲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断线木偶”发出的刺耳警报声达到了顶点!
装置过载,冒出浓烟,彻底失效!
一股浩瀚、冰冷、带着明显不悦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星域!
“干扰……秩序……回归……”
“摇篮意志”,苏醒了。
它发现了这群不听话的“孩子”,以及他们正在进行的、违背“平衡”的“胡闹”。
所有的“虚空蛞蝓”在这一刻停止了动作,它们庞大的身躯转向“逐星号”和那几艘刚刚起飞的“火种”舰船,冰冷的复眼锁定了这些不该存在的“变量”。
而“逐星号”和“火种”舰船的前方,空间开始扭曲,一道由纯粹光海能量构成的、温和却绝对不可逾越的屏障,正在缓缓生成。
“它……要阻止我们……”林秀的声音带着绝望。
前有“摇篮”的屏障,后有被激怒的蛞蝓海洋。
他们,和刚刚看到一丝生机的“希望遗民”,被彻底困在了死地。
阿娣看着眼前绝境,看着通讯屏幕上“火种”舰船里那些同胞期盼而又迅速转为绝望的脸庞,他闭上了眼睛,将最后的精神力,毫无保留地投向那微弱到极致的碎片连接。
这一次,他不是在祈求力量,也不是在遵循指引。
他是在……质问。
用他全部的意识,向着那浩瀚的“摇篮意志”,向着那片光芒之海,发出了源自灵魂的拷问:
“这……就是你所守护的……平衡吗?!”
“看着生命在眼前熄灭……而无动于衷……这就是……永恒吗?!”
没有回应。
只有那道越来越凝实的光之屏障,和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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