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心中那口气,终于顺畅了。
不枉她绞尽脑汁、凭这三寸不烂之舌,与百官周旋到底。
陛下的愧疚,如今有了妥帖的安放之处。
至于那位将去皇陵守陵的秦王……
便等着喝他的西北风吧。
裴桑枝神清气爽,可那些与秦王牵扯甚深的追随者,听着陛下这番毫不掩饰的厌弃之词,心却彻底凉了。
字字句句如惊雷炸响在头顶,劈得他们外焦里嫩,脑中只剩一片嗡嗡轰鸣。
陛下这是一点儿也不念及与秦王的父子情分了么?
那他们这些人,往后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无论来日哪位皇子入主东宫,曾明里暗里投靠秦王的,都绝不会再得重用。
是谁,都不可能是秦王了。
罢了。
还是尽早切割得干干净净,方为上策。
“累及生母”四字,让殿中一众官员心头骤紧,浮想联翩。
看来,陛下是将皇后服毒自尽一事,彻底归咎于秦王了。
陛下对皇后每多一分维护,对秦王的厌恶,便深上一重。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让秦王受着啊。
“陛下,臣斗胆一问,皇后娘娘薨逝,可需召秦王回宫,为娘娘守灵,送这最后一程?”
礼部之中,一个耿直的官员壮着胆子出列,躬身问道。
此事关乎后续丧仪的安排,他不得不问这一句。
照理本不必问。
生母薨逝,人子奔丧,天经地义。
可偏偏,陛下方才俨然一副再不认秦王的模样。
元和帝闻言,“不必”二字在唇齿间徘徊良久。
他想起皇后临终前对秦王的牵挂与不舍,那二字几乎就要咽回去……
可转瞬,又想起皇后是因秦王愚蠢而服毒自尽。
心头那丝不忍,霎时散得干干净净。
皇后……只是求他留秦王一命而已。
“不必。”
“秦王既已在皇陵静思己过,便让他在那儿,好生静思罢。”
“本就没反省出个所以然,若再容他来回奔波,只怕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待皇后梓宫入葬帝陵,往后……有的是时日与机会,容他为皇后尽孝。”
“皇后身后事,自有礼部与宗正寺操办,不必他费心。”
“也不必特地遣人去皇陵报丧了。”元和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
那礼部官员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身侧同僚悄悄拽了拽袖子。
够了……
陛下这话,是要彻底断了秦王与皇后的最后一点牵连。
生不能送终,死不能守灵。
从此,这对母子在世人眼中,便真的再无瓜葛了。
态度这般明了,还有什么可再追问的。
至于灵前的孝子……
根本不会缺。
只要是陛下的儿女,不论生母是何人,都得唤皇后一声母后。
“若无他事,”元和帝漠然的声音响起,“便散了吧。”
“臣等告退……”
这一次,群臣跪得比任何时候都整齐,声音也比任何时候都恭敬。
退出大殿时,不少官员脚步虚浮,额上冷汗涔涔。
李顺全拦下了正随众臣外走的裴桑枝与荣妄:“裴女官,荣国公,陛下召二位华宜殿回话。”
裴桑枝颔首:“有劳李总管了。”
陛下此召,是要赏,还是要罚?
扪心自问,她已是尽心竭力。
陛下总不至于因痛失爱妻,便失了素日的理智与仁慈,反嫌她未能为皇后争来“孝”“贤”二字为谥吧。
纵是让她在这小朝会上连说三日三夜、理由层出不穷,也绝争不来“孝”“贤”二字!
李顺全见她神色,轻声宽慰道:“裴女官不必多虑。陛下特意吩咐奴才转告您,今日朝堂之上,您所言所行,甚合圣意。”
“陛下,是不会让有功之人寒心的。”
裴桑枝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功?
那她离女侯之位,便又近了一步。
华宜殿内,元和帝换了一袭素色的衣袍。
“今日,辛苦你们了。”
裴桑枝垂首,规规矩矩道:“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荣妄则多了几分随性亲近道:“陛下言重了,臣就是站那儿听听,没出什么力。”
元和帝:“朕召你们二人前来,是想与你们说说有关秦王之事……”
……
那厢,三三两两相偕离去的老臣,个个眉头紧锁,仿佛遇着了天大的难题。
脚步越走越慢,眉头越拧越紧。
行至宫门前,几人终是不约而同地停下,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先忍不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怎么觉得……最初附和裴女官提议的那些官员……”
话未说完,已有人接上,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楚的很:“是成二的人。”
“就是成二的人。”
“我曾偶然撞见过其中一两人,私下拜访成二。”
“他们官位虽不显眼,但每一步都踏得稳、行得正,官声亦佳。待资历熬足,往上再走一步,是迟早的事。”
“成二?”
最先开口的老臣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是……临终托付?将手中经营多年的势力,尽数交予裴桑枝一个年轻姑娘?”另一老臣声音发涩。
“不传给一手栽培、已官至尚书的嫡长子,也不留给身边那些年轻有为的孙辈,反倒……给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裴桑枝?”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世道,终究是疯成了我认不出的模样。”
“何止你想不通,老夫也参不透。”
“成二看中的,究竟是裴桑枝本人,还是她背后那些日渐壮大的势力?”
“再者,成二当初对秦王骤然发难,不惜血溅金殿……这究竟是他一人之意,还是……”
说话的老臣声音压得更低,不细听根本听不清楚:“还是与谁坐下密商之后的结果?为的,就是借秦王犯蠢之机,彻底废掉这个最有可能被立储的中宫嫡出?”
“成二将他经营多年的势力交给了裴桑枝,而裴桑枝是荣国公的未婚妻。坐镇荣国公府的荣老夫人,是陛下的姨母,更是当年的凤阁舍人。”
“我们这些人,当年谁没在荣老夫人手上吃过苦头?每到考核之期,哪个不是神经紧绷,生怕被她揪出半点错处……”
另一人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低声道:“说正事便说正事,扯那些陈年旧事作甚?你是嫌自己夜里不够惊醒,还想再添几回梦魇不成?”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是荣老夫人心中已有了属意的储君,荣国公府……早已暗中站了队?”
“却不知是哪位王爷,能有这般好运,得荣国公府保驾护航。更不知是许下了何等好处,才让荣国公府将秦王……弃如敝履。”
一直沉默的那位老臣皱了皱眉,沉声道:“莫要自己吓自己。兴许事情并无那般复杂……成二一死,树倒猢狲散。底下那些人失了倚仗,见风使舵、各寻生路,也是常理。”
猜测荣国公府已参与夺嫡的那位老臣摇了摇头:“不是我等自己吓自己,而是你在自欺欺人。成二那是什么人?是条闻到腥味就敢扑上去撕咬、连自己血肉都能当饵的豺狼!更是一根连命都敢豁出去的搅屎棍。他既敢拼死将秦王拉下马,又怎会不提前安排好身后事?”
“当年,你我都曾是成二的手下败将。”
“连你我都能思虑周全、提前打点之事,成二……岂会疏忽?”
“若没有安排,成二便不是成二了。”
一席话,让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瞬。
“你不是与周域尚有几分交情?”先前说话的老臣忽然抓住对方衣袖,跃跃欲试道:他如今还在京中,未及离京归乡。趁此机会,你去探探他的口风。”
“周域那个老东西,向来与荣国公府私交甚密。说不定……真能问出些你我猜不透的消息。”
被点到名的老臣反手指着自己鼻尖,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让我去探周域的口风?”
他哼笑一声,像是听见什么荒唐事:“你可真敢想。”
“到时候我去了,只怕情况好些,我这边刚起了个话头,他那边就能装傻充愣给我绕到三年前的天气上去。情况差些,怕是反倒叫周域那老狐狸把我自己那些陈年旧账全诈出来。”
“诈得干干净净、寸缕不留。”
“纯粹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要去你去,我可不趟这浑水,做这个出头鸟。”
“你……”提议的老臣被他噎得脸色发青,手指抖了半天,却憋不出话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主意。
“要不……先各自回府?”
“此事,待日后有时机,再议不迟。”
老了……
年纪愈长,胆气愈怯,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再没半分从前的冲劲了。
另一老臣眼珠转了转,盘算了一下,试探着开口:“探周域的口风是肉包子打狗,那……去裴驸马那儿碰碰运气如何?”
“裴驸马性子直,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咱们借着寒暄家常,话里话外隐晦试探,说不定……真能摸出些有用的风声。”
“你们去,还是不去?”
裴驸马啊……
老臣们神色微动。
“倒也不是……不能去。”
“正好时辰尚早,去裴驸马那儿喝盏茶、听听戏,也是好的。”
在周域面前,他们是羊入虎口。
可到了裴驸马那儿……形势便截然不同。
到那时,他们才是虎,而裴驸马——不过是一只温顺可欺的绵羊罢了。
还怕他能逃出掌心不成?
说不定,他们这边已探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裴驸马那儿……还浑然不觉呢。
谁让陛下留了裴桑枝和荣国公前去华宜殿议事。
“那便同行吧。”
“记着,言谈举止都客气些。陛下待裴驸马一向亲厚,面子上的功夫须做足了。”
“多夸几句,多哄几分。哄得他舒坦了,话……自然也就多了。”
“明白明白。”
他们是没有哄过裴驸马,难道还没有哄过自家孙儿们吗?
大同小异。
信手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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