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的风,带着化不开的湿冷。
李敛蜷缩在三生石旁,指尖凝起的灵力火苗忽明忽灭,像他这半生摇摇欲坠的执念。
石面上刻着的“阿肆”二字早已被风霜磨得浅淡,他却仍日复一日地用灵力描摹,直到指尖渗出的血珠与灵力混在一起,在石面上晕开暗红的痕。
那盏为阿肆点的长明灯悬在头顶,灯芯明明灭灭,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
他的灵力早已在常年累月的消耗中所剩无几,每次催动灯盏,骨头缝里都像塞了冰碴子,可他不敢停。
这灯灭了,就真的连一点念想都没了。
“咳……”
他猛的剧烈咳嗽,指缝间溢出血渍。
远处奈何桥上传来孟婆汤的甜香,他却死死咬着牙,连目光都不肯往那边偏——阿肆说过,等他找到回家的路,会摇着银铃来接他。
他不能喝那汤,不能忘。
腰间的银铃突然叮铃作响,不是风动。
阿肆……是阿肆么?
李敛猛地抬头,只见远处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玄色衣袍被风掀起边角,眉间泛起涟漪。
“阿哥……”他下意识想躲,可身体早已被掏空,刚撑着石头站起来,就腿一软跌坐回去。
奉一录快步上前,伸手时指尖都在抖。
“啧,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
奉一录的声音哑得厉害,他蹲下身,视线扫过李敛胸口渗出的血,扫过那盏随时会灭的灯,最后落在三生石上模糊的字迹上,喉结滚了又滚,“阿肆若看见,是该心疼,还是该骂你蠢?”
李敛别过脸,眼眶红得厉害,却梗着脖子不肯落泪,“我没找到……我连让他回来的办法都没有……”
“好了阿敛,找不到就找不到。”奉一录突然提高声音,又怕吓到他似的放轻了语气,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动作生涩,像第一次抱幼时的他。
“阿敛,回家了,跟阿哥回家。”
李敛在他怀里僵住,像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倔强轰然崩塌。他死死攥着奉一录的衣袍,指节发白,眼泪终于决堤。
“阿哥,我回不去了……是我把镇派之宝弄丢了,我害死了阿肆,我现在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我没脸回去见你……没脸……”
“好了阿敛,好了,阿哥在。”奉一录摸着他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熟悉感。
“当年阿肆顶罪,我就知道是你。我派了暗卫寻了三年,在西域的黑市找着了,早已经放回藏经阁。”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至于阿肆……他从来没怪过你。就像我,从来没怪过你一样。”
李敛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真的么?”
“阿敛,真的。”
奉一录替他擦去眼泪,指尖擦过他眼角的皱纹,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你以为这些年我为何纵容你?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我没想到……你会苦到不肯回头。”
他抬手,灵力源源不断地渡给那盏灯,原本微弱的火苗瞬间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亮了两人的脸。
“这灯我替你守着,守到它自然熄灭的那天。但你得跟我走,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阿肆用命换的,是我十年如一日守护下来的,你不能这么糟蹋知道么?”
李敛望着重新亮起来的灯,又看看奉一录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闯了祸被长老罚跪,也是这样,奉一录背着他回房,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说,“别怕,有阿哥在。”
“阿哥……”
李敛哽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灵力快没了……”
“没关系,阿哥有。”
奉一录将他背起,动作稳当有力,“你走不动,阿哥背你。你灵力没了,阿哥渡给你。”
“你忘了的路,阿哥带你重新走一遍。”
奉一录使力,背着李敛起身。
“……”
李敛腰间的银铃,被风吹得轻响。
“阿哥……回家了么……”
奉一录点头,“嗯,回家。”
李敛靠在他肩头,看着那盏灯被奉一录用灵力护着,稳稳地悬在身前,突然觉得,或许阿肆说的“回头”,从来都不是指回到过去。
而是指,别再往前走了。
看看身后——总有人,在等你回家。
忘川河畔的风依旧冷,可被奉一录背着的李敛,却觉得有暖流从心底慢慢升起,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李敛的额头抵着奉一录的肩骨,那里的肌肉常年绷着,带着习武人的坚硬,却在他靠近时微微放松下来。
“阿哥……”
他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
“你真的……不恨我吗?”
奉一录背着他走过奈何桥的阴影,脚下的石板凉得刺骨,此时的他早已把大半灵力都渡到了李敛身上。
“恨你什么?恨你小时候偷喝我珍藏的灵酒,还是恨你十一岁那年把我的剑穗换成狗尾巴草?”
李敛的喉结滚了滚,眼泪突然就下来了。那些被他抛在脑后的少年事,原来兄长都记得。
他攥着奉一录衣襟的手更紧了些,指腹摸到布料下凸起的脊椎,像摸到了这些年兄长独自撑起的重量。
“我不是说这些……”他哽咽着,“我是说……这些年我眼里只有阿肆,从来没回头看过你。你守着宗门,守着我留下的烂摊子。守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阿敛,”奉一录打断他,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哑,“你还记得阿肆走的那天吗?他托陆岑带话给我,说‘让阿敛往前走吧,别回头’。”
李敛一怔。
“那时候我就懂了,他要你活着,不是要你困在过去里。”奉一录的脚步踏过一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我护着你,看着你往前走,也是一样的道理。爱从来不是捆着对方不走,是知道他要去远方,却愿意在原地等他回头。”
李敛的呼吸,骤然停住。
他想起阿肆临终前望着他的眼神,那样温柔,那样决绝,原来那里面藏着的不是怨怼,是放他走的勇气。
“可我不懂……”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如果爱是这样,为什么我连他的魂魄都留不住?”
“我寻了这么多年,踏遍了千山万水,试过了所有法子,为什么就是……就是找不回他?”
奉一录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敛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到兄长低低的叹息,“阿肆把魂魄碎了护你心脉时,就没想过要回来。他要的不是你拼着命去寻他,是要你带着他的那份,好好看看这人间。”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李敛,“你以为爱是什么?是把人锁在身边,还是为了对方,好好活下去?”
李敛趴在他背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他像个困在执念里的傻子,以为只有找到复活之法才算对得起阿肆,却忘了阿肆用命换他活着时,那句没说出口的“好好活”。
“我错了……阿哥,我错了……”他的眼泪浸湿了奉一录的衣背,“我把阿肆的爱当成了枷锁,把你的守护当成了牢笼……我真是个傻子……”
“好了阿敛,知道错了就好。”奉一录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暖意,“回头看看,路还长着呢。”
李敛抬起头,望着悬在身前的长明灯。
暖黄的光线下,他仿佛看到阿肆站在不远处,还是当年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冲他挥了挥手。
腰间的银铃,再次轻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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