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之巅的罡风裹着冰晶，像无数把小刀子往人骨缝里钻。凌寒的玄甲早被冻得发僵，甲片接缝处的青铜神经索“铮铮”作响，冰晶撞在甲面，迸出的碎光没等落地就被风卷走，只在墨色甲片上留了层转瞬即逝的白霜。她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往前冲，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雪底下的冰碴子刮着战靴，冷意顺着靴底往骨髓里渗。
顾九黎的轮椅就停在冰川裂缝边缘，轮子一半陷在雪地里，另一半悬在裂谷上方，像随时会掉下去。轮椅上铺的灰毛毯滑落在雪地上，被风掀起个角，底下压着个血清空瓶——瓶身的冰蓝液体早空了，只剩瓶口凝着点冰晶，瓶身贴的便签被罡风扯得猎猎响，上面的字迹是顾九黎的，笔画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别追来。趁天晴，晒晒实验室的菌种。”
“骗子。”凌寒弯腰捡起空瓶，指尖攥得太紧，瓶身的玻璃硌得掌心生疼。她认得这瓶血清，是他前几日在实验室熬了三夜调的，当时她还笑他“菌种哪用这么精贵”，他却推了推眼镜，说“得留着给晚晚种麦子”——晚晚是他只在没人时叫的名字，从永初三年合卺夜后，除了他，再没人这么叫过她。
“轰隆——”
冰川深处突然传来轰鸣，不是冰裂的脆响，是锁链挣断的沉响，闷沉沉的，从地底往上涌。凌寒猛地抬头，见冰渊里有东西在动——是玄铁碎片，一块接一块从冰雾里浮起来，甲片、肩甲、护心镜，在空中“咔嗒咔嗒”拼合，竟是兵主的战甲！玄铁部件碰撞时溅出火星，落在冰面上，融出一个个小坑，坑底立刻又结了薄冰。
当头盔从冰雾里浮起来时，凌寒的呼吸骤然停了。面甲内侧的“祭器”二字竟在淌血，暗红色的，顺着甲片纹路往下流，滴在雪地上，没冻住，反而烫出青烟——那不是普通的血，是魂血，是顾九黎最后半魂的具象，他终究是把自己的魂献祭给了战甲，成了兵主残魂的容器。
“寒儿还是心软。”战甲发出的声音裹在罡风里传来，一半是兵主的沉，一半是顾九黎的温，两种声线绞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紧，“留这半魂，可是舍不得我？”玄铁利爪猛地撕向冰川裂缝，“哗啦”一声，裂缝又宽了数丈，冰层下突然传来“嗡”的共鸣——是墨七埋设的青铜箭簇，密密麻麻插在冰下的岩层里，足有十万支，箭杆上的铭文全亮了，金闪闪的，正是地脉引信的阵眼。
凌寒的陌刀虚影“唰”地凝实，刀身裹着金红煞气，往战甲劈去。刀气撞在胸甲上的瞬间，“当”的一声脆响，胸甲裂了道缝——就在这时，冰渊里突然涌出片银白，是阿箬的银蝶残骸，几百只蝶翅扑棱着，托着块冰晶往刀前挡。
冰晶里封着半张纸，是顾九黎烧焦的婚书残页，纸角卷着，上面“凌晚晚”三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还能看清朱砂的底色，像泣血的痕。
战甲的动作骤然僵滞。玄铁利爪悬在半空，没再往下落，兵主的嘶吼与顾九黎的叹息在冰川间撞在一起：“不可能...他怎么敢留这个...”“...晚晚，快动手...”后一个声音轻得像雪落，混在罡风里，却清清楚楚钻进凌寒耳里。
凌寒的骨甲“唰”地覆上右掌，青黑色的纹路爬过指尖，往掌心聚。她没再犹豫，往前一步，徒手插进战甲的胸裂——指尖触到一团温热的东西，是魂火，金红色的，在胸甲里搏动，像颗小小的心脏。
记忆洪流突然席卷意识。
是永初三年的喜房，红烛燃得正旺，合卺酒洒在红毡上，晕开个小酒渍。兵主握着她的手，把刀往自己心口送，她吓得往回拽，他却按住她的腕，声音轻得像哄孩子：“晚晚别怕，这是双生符的契，我给你种个念想。”血珠溅在婚书上时，她没忍住，脱口喊出他给她取的本名：“阿稷！”——那是他还没成兵主时的名字，只有她能叫。
“晚晚在此！”
凌寒猛地睁眼，掌心的魂火“轰”地爆燃，金红色的光从指缝往外涌，烫得她指尖发麻。战甲的头盔“咔嚓”裂开道缝，冰碴子顺着裂缝往下掉，冰层下的青铜箭簇突然“嗡”地轻颤，箭杆上的铭文渐渐暗了，箭身慢慢熔解，化成金液往地底渗——是墨七的地脉在引，他留的箭簇本就是净化阵的引信，此刻借着魂火的力，正往地脉深处送净煞的气。
“将军...斩枷...”
地脉里传来墨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释然，是他最后的共鸣。凌寒抬手握住陌刀，刀柄烫得像火，她猛地将刀掼入冰渊！刀身“嗖”地吸尽魂火的金芒，煞气顺着刀身往地底奔涌，穿过祁连山的岩层，掠过岩浆平原的琉璃巨树，直往基地的田垄去。
祁连山祭坛的积雪突然蒸腾成云，白茫茫的，往天上升；岩浆平原的琉璃巨树“唰”地绽开银花，花瓣落下来，像场银雪；基地田垄的麦穗垂落金涛，饱满的麦粒压弯了穗杆，“哗啦啦”响。当陌刀的刀柄彻底没入冰层时，地底突然“嘭”地轻震，十万青铜兵器的虚影从土里破土而出——有剑、有刀、有弩，全是当年铁衣营的旧兵器，虚影在晨光里闪了闪，又慢慢碎成齑粉，被风一吹，散了。
冰面渐渐暖了，雪开始融，汇成细流，顺着冰缝往下淌。凌寒跪在雪水里，裤腿浸得透湿，却不觉得冷。她看着融雪裹着银蝶的残鳞、墨七的石化碎屑、血清凝成的冰晶，在冰面上蜿蜒成溪，溪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碎石，石上还留着轮椅碾过的痕。
溪水流过顾九黎倒伏的轮椅时，卡在轮轴里的青铜浑仪突然“咔嗒”转了转，从轮轴里掉出来，落在浅滩里。浑仪上的星轨竟在慢慢重生，一根接一根，重新绕着北极星转，只是这次的星轨是暖的，泛着金芒，映在溪水里，像撒了把碎星。
凌寒抬手，指尖触到水中的倒影。涟漪荡开时，水里浮起众人的笑靥：墨七站在田埂上，手里抛着个刚挖的土豆，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袖口还沾着泥；阿箬蹲在麦浪里，追着只银蝶跑，银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手里还攥着朵刚摘的蓝花；顾九黎坐在实验室的窗边，眼镜片反射着晴空，手里翻着本播种手册，嘴角噙着点笑。
最后一道波光里，映出两个小小的身影——是八岁的小兵主和小晚晚，蹲在溪边，用树棍在泥里画田垄，画得歪歪扭扭，却画了很远。“要种满土豆。”小兵主用树棍戳了戳泥，“给晚晚烤着吃。”小晚晚点头，往他手里塞了块半冻的饼：“先吃这个，不饿。”
溪水慢慢往山下流，流过新建的石碑——碑上刻着“兵道渠”三个字，是基地的孩子们昨天刚凿的，说是“将军和顾先生的渠”。碑面的水痕还没干，上头悄然浮现一行冰晶小字，是顾九黎的笔迹，轻得像雾：
「愿烟火人间 安得太平美满」
罡风停了。雪峰上的阳光落下来，暖融融的，照在溪水上，泛着金闪闪的光。凌寒弯腰，掬了捧溪水，水是暖的，像顾九黎当年塞给她的饼，像阿箬蝶翅的光，像墨七抛来的土豆——是烟火人间的温度。
她知道，他们没走。他们就在这溪水?，在麦浪里，在孩子们的童谣里，在每一粒要发芽的种子里。而她要做的，就是守着这片田，等麦子熟了，等土豆长了，等烟火人间，真的太平美满。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喊声，是念念带着小伙伴往山上跑，手里举着刚烤的土豆：“将军！顾先生的菌种发芽啦！”
凌寒笑着站起来，往山下走。溪水在她脚边流，银闪闪的，像条永远不会断的线，一头牵着雪峰，一头牵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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